三十六
温祖承奔回家一路上唯一的念头是:为什么?
她给晏清拨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她甚至破天荒地给她留了一条留言:宝贝,为什么不理我?
温祖承从来没给人留言过。那是她第一次称呼晏清为宝贝,可她太心急太委屈,来不及分析这样称呼是否得体。
贺知舟好歹曾是大学的短跑亚军,此时居然追不上她。“再也不乱说温大作家缺乏锻炼了……”
她的房间锁着门——晏清离开时还贴心地记得帮她锁门。女孩子独居要注意安全,这是晏清第一次来她家时说的,可温祖承那时候也并没有把晏清看作威胁,不但引狼入室,还隐隐地期待着点什么。
一句宝贝而已,是她叫得太少。
打开门后,屋子里却是一片狼藉。
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位,只是——柜子上、桌子上、椅子腿上、床挡板上都贴满了胶布。那种匆匆被人扯去,留下部分参与痕迹的透明胶。到处都是。
温祖承蹲下,拾起来一条断掉的彩色丝带的残骸。
晏清,她都干了什么?
狼藉的中心在衣柜旁。那里散落着许多打印纸,上面黑色的字像虫子爬。温祖承看了一眼便几乎晕过去——那是《江海平》的手稿。被藏在衣柜深处,由于太久不动不看,都快要忘记了。晏清是如何发现的?也许她只是想换一身漂亮衣服来完成告白仪式吧,二人的尺码相近,温祖承的衣柜也向来向晏清敞开,她又怎么会想到这柜里藏着如此不堪说的秘密?
今晚,本该是期待已久的表白夜的。
但贺知舟说,晏清已经走了,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晏清看到《江海平》会怎么想呢……会觉得温祖承对她不尊重,只是利用、或者还不够爱她……怕是会胡思乱想很久,还会哭。
温祖承狠狠掐着自己腿上的肉,掐出一片淤青,以求半分清醒。
为什么之前晏清开玩笑般地问她是否爱她时,她不能好好回答呢?服务员在旁边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帮贺知舟刷那该死的墙!为什么从没想过主动坦白书里的人物,用一句“缘分啊”来破除更深的误会?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温祖承无知无觉已跪在地上,膝盖很凉,疫情很深。但她感觉不疼了,只感觉夜冰冷,泪滚烫。
风从背后拥抱,头发吃进嘴里,狼狈凄美。
她却忘了要同等地爱晏清的凄与美。
她忘了,忘了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姑娘有多渴望温暖怀抱,忘了人在爱情里需要退掉铠甲,把脆弱的变成浪漫的。
看着满屋粗暴的痕迹,温祖承不难想象,她的晏清是如何满怀着期待与爱意地布置一切,又是在何等的绝望中将一切销毁。她是如何一颗一颗摘下自己亲手挂起的星星的,那该是什么滋味?她一定会哭,眼睛顾不得哭的话,心也一定在泣血。她是如何用力扯下彩带装饰,以至于胶带被从中心扯开、丝带断了散落满地?用她那还没好全、为她而负伤的手?
温祖承本以为遇见晏清已经是给她的身体点燃了一把火,生怕这火烧得太烈太旺。
热情来了又去了,才始觉得,原来她爱得那么薄。
她用整个后半夜清理各处的胶带残余,残余小团扔下地上,懒得扫去,就忍这些半透明的碎屑胡乱飞舞,永远凝固在固态与液态时间的、将融未融的雪。
抚了一身还满。
***
西北风来了,白昼渐短,澜城步入漫长的灯。
温祖承站在窗边,说,今年比往年冷。
许南意偷偷看她,怕惊动了似的,问:晏清理你了吗?
温祖承说:理了吧。
但无非那几句话而已。
晏清说:我们分手吧。
“我喜欢你。”
“你会遇见更好的。不要再想我了。”
“可是我们都没有在一起过,你不能讲分手。”
“是啊,我说错了。那就继续做朋友吧。”
“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
“别任性。”
温祖承看着天边飘落的第一朵雪花,平生第一次有幸亲眼见证初雪降临的瞬间。只可惜,并不美。
梨树那无花无果的枯瘦枝条,雪夜里压折了。温祖承听见那脆响,心间被轻轻抽了一下。她又拿起手机,已经不敢打电话了,只能发去没有生命的枯燥文字:我好想你。
晏清没有回复。这么晚了,她一定睡了。
***
谢宏宣不知道当了社畜几年,他还能在一夜重返高三。
学校附近的便宜烧鸡铺,晏清坐在他对面、对瓶吹啤酒。一眨眼喝空两瓶,谢宏宣抬起一只手。
“差不多了啊,再喝你该吐了。我可不想伺候。”
晏清虚弱一笑,但气势不小,抓起一瓶酒像梁山好汉一样举高:“你替我喝!”
“……我明儿值班,就不了哈。”
晏清泄了气,模样颇为可爱。谢宏宣叹了口气,低头瞥见一条来自“四眼儿”的消息。是了,温祖承无助至极之际,联系了她认识的所有晏清的朋友。
温祖承说:【只求晏清见我一面,我可以解释。】
“听说……”晏清忽然趴在桌上,眼神迷离,双颊两团红晕映着灯,“澜城今天下雪了。初雪啊。我本来……挑了个好时候。下了雪,也算白了头。假的也好。”
谢宏宣不知该如何安慰,左右她醉得不轻,醒来也该不记得了。他转而继续对付温祖承。
【你知不知道她怎么说她自己的?她说你只是把她当作你的小说人物的代餐而已。你对人太有距离感了,对她纵然有不同,还是离得太远。】
【我知道错了】温祖承的消息连着发来,没有细致的标点,没有耐心的长句,声声短促而凄厉。【我没把她当代餐,我能证明。我真的很爱她。】
【爱这个字。是很神圣的。】
【我爱她。】
【那你对她说过吗?】
对面只沉默了一秒,在这段交流中已经算长的了。【我会说的。说千千万万遍。】
谢宏宣抬头看了一眼晏清半梦不醒却还叫着温祖承名字的模样,深切叹了口气。
【明日,带着你所有的说辞和诚意来郁山。但凡不够真诚别怪我不客气。】
【好!晏清在你那里吗她不回我消息】
【她睡了。】
【好吧】
晏清动了动手指,虽然抬不动脑袋,说辞倒还精准利落:“谢宏宣你跟谁说话讷?她——她来找我了吗?”
谢宏宣往后一缩逃离魔抓。“你看你这人矛盾不矛盾。她爱你你不听,不爱你你又要死要活。”
晏清的眼神荡漾,仿佛自嘲般地笑了:“是啊,我就是……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人呐。我对我弟弟不也很好吗?到头来……”
***
澜城雪后,道路泥泞湿滑,但温祖承骑着车,不顾刺骨风啸,正赶往火车站。清晨早高峰的人群里净是颠沛流离的人,温祖承混在其中,并不比谁显眼,并不比谁狼狈。每个行人的帽兜里都装着各种滋味。
停在路口等灯时,温祖承看见一个背书包的小孩儿,手里的糖掉到地上,滚到马路中央,他便跑过去捡。
此时绿灯转为黄灯,对面有辆黑色电动摩托,骑手带着反白光的泯去人性的面罩,引擎声震天响。
这事若是放在三天前,亦或更早时。温祖承定会在发现危险的那一瞬进行预估演算:如果她冲去旧那个孩子,自己有多大概率受伤?只是这几天的睡眠匮乏让她变得冲动。她的思维方式也好像变了,又找到新的视角、不断重新审视这个生活了二十六年的人间。她要把她的童年启蒙、青春期教育都在重审一遍,然后成为新的生命,变成更成熟、更值得爱的。
因此不待温祖承的意识反应过来,行动冲在前面,她奋力冲刺向那个蹲在马路上的孩子,抱着他险险一侧身,避开了横冲直撞的电动摩托。
孩子愣住了,受了不少惊吓,抽气两下后才小声说句:“谢谢。”
温祖承在冲刺转向时歪到了脚,不过那不碍事。她伸手下意识一摸,神色却变了。
她的斜挎包,网上二十块钱却强撑着用了五六年的便宜货,包袋并不结实,开线了她也没注意逢。在与电动摩托的擦肩中,包袋被车把手挂住,弹指间崩断了。顺着惯性,她的包落进了身后的河沟里。
第一次痛恨澜城的水系如此丰杂。
她的手机与钱物都放在贴身口袋里安然无事,防晒霜和香水泡了水也无妨,只是她要带给晏清看的本子——自二人相识后不久,她从各种相处细节里总结晏清的喜好、观察晏清的喜怒哀乐。都记在账呢,比公司账本还细致,字字真情,没有半句谎。
都已经模糊得辨不清字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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