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温祖承还是挎着湿淋淋的包狼狈地走进火车站。扑面而来的人群肃穆凝重，一百个行李箱的滚轮也汇成一列火车启动的动静。
大厅里，闪烁荧光的时刻表上，开往郁山的火车每三十分钟去一班。
队伍里，前后夹击着都是模样精致、穿着靓丽的大学生，与闺蜜聊天兴致勃勃。偶尔一些字眼飘进温祖承耳朵里，引起她的注意。
“你们有没有听说前段日子很红的那个写书的？就是马上要拍电影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祖宗？”
“好像有听过，她怎么了？”
“……嗯，她其实是也没怎么红，怎么还有人偷拍呢。”
“……我看了看新闻，没几个人提那作家啊，都在关注另一个律师。听说今天上午那个律师事务所还挂了微博禁止侵犯隐私。”
温祖承听着背后人的议论，悄然回头看了看。那一宿舍的姑娘们正聊在兴头上，话题眼看要偏了，温祖承心一横，也顾不上面子：“打扰一下，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事？”
那四人里有一人活泼善言：“啊……就随便刷到一条本地新闻，说有个作家和一个律师是同性恋呐，不过没什么热度，大家估计都不认识这两个人……又不是明星。”
温祖承低声道了句谢，匆忙转过身平定自己。她打开手机搜查本地新闻，看见打着马赛克的脸下方的藏蓝色花衬衫，有种错位的感觉。
她向来不喜欢拍照，也不上镜，尤其是在本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照片背景正是三天前温祖承带她去吃过饭的那家高档饭店。那时候世界还是甜的。
身后的大学生又问：“怎么了，你认识？”
温祖承回头，眼神凄冷：“不认识。”别来烦我。
几个大学生被吓跑了，跑去旁边更短的一列排队。
在那条新闻的评论区，高赞的评论多是友善的，祝福99一类的。这个时代对同性恋的包容度已经在进步，少数几条恶心言论也都有人怼回去。
还有占比很高的人在问这两位究竟是谁。
不知晏清会怎么想。
温祖承依然照常坐车来到郁山。天是蓝的，无风，微凉，人也净。橘黄与淡绿的光影在树丛里摇曳，走过林荫路，落满肩的琉璃。
谢宏宣却拒绝让他上门。
他斜倚在单元门上，挡住她的去路，居高临下地抱着臂。
温祖承也就是看在他是晏清朋友的份儿上，否则早想揍他了。
“我大老远跑来一趟。”
“是啊。”谢宏宣看着云，故意不看她，“那知不知道晏清因为你受了多大委屈？”
温祖承正准备道歉，却听谢宏宣继续说：“她上司给她停职了，可能还要辞退她。”
温祖承刹那抬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宏宣瞥了她一眼，被那毫无温度却灼灼逼人的眼神吓退，移开视线说：“她此刻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也特地说了不会见你。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她看吗？先给我吧。”
谢宏宣伸出一只手。温祖承想到被水泡湿的本子，沉默了。
“我觉得还是我当面与她说——”
“温大作家。晏清现在没空也没心情见你。”
温祖承的眼神凶意毕露，这个人敢自称了解晏清、阻拦她们见面？
“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会有人盯上我们？反正我这个月房租还没交上、认识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实在想不到我们有什么理由被偷拍——这难道不是有人故意拍晏清？”
谢宏宣挑眉：“偷拍？你还停在哪年哪月呢，信息太滞后了。现在闹得最凶的是模仿案，对你的《波澜》的模仿。虽然还没爆出来晏萍的报复对象就是他亲姐，但走漏消息的人——显然知道这一点。她的上司要把她停职调查。”
温祖承警铃大作：“什——什么？”
“所以啊，温大作家还请见谅，晏清现在正和她同事打电话，实在没空也没心情见你。”
半晌，谢宏轩深深叹气，也露出倦色。
“我认识晏清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知道她的毛病，她这人平时看着挺开朗，实际上是个没安全感的工作狂。她不依赖父母、朋友或任何人，工作才是她的安全感。”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温祖承，“所以，你要是真喜欢她，就给她一点时间吧。”
温祖承愣愣地越过谢宏宣看向楼道深处，那里黑暗阴凉，幽风阵阵，像苍凉的黑洞入口。
“可是……”晏清也需要抱抱，需要她陪着。
“我和陶伶会照顾她的。还有，晏清近期也许不会回澜城了。”
“为什么？”
这回轮到谢宏宣瞪着她。“温大作家不是刚才还自誉聪明吗？这会儿脑子锈住了。能把晏萍的事、还有你的事——她埋葬最深、拼命护着的两个人都抖了出去——一定是她身边亲近的人捣鬼。”
***
走在郁山的马路上，能感觉到这座城比繁华的澜城更有年代感，脚下的路都是苦的。
岁月一圈一圈地扩张地盘，树干横蹿到路中间，地面隆起，下雨时就成了堤坝，晴天时就成了骑行者的减速带。
呼啸而过的几个年轻人却不减速，一边飞一边大喊，车轮被颠离地好几公分，毫不恐惧。
温祖承看着他们叫嚣着远去的背影，哼笑一声，蓦地流出一滴清泪。
路上无人，只有静止的树叶，和炙烤得局部焦烈的黄色光斑，一片接一片，打在她脸上。
她眼睛微红，半是泪水，半是凶煞。走着走着，泪流尽了，凶煞气也消了。她又变回一个普通的女子，走在故乡的林荫路上。
这里也是她的故乡。
她蹲下来抚摸着地上斑驳的斑马线，平生第二次忘记了洁癖这回事儿。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
十四岁的温祖承骑着车，小心翼翼地绕过老树的根须，至下一个路口，见前方被交警、医疗队和围观群众围得水泄不通，她也小心翼翼地绕开人群，谨记妈妈说的“别去凑热闹”。
回家时父母都不在，她以为他们只是逛超市逛久了。
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抢救室门外等了两个多小时，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却被更一种离奇的精神吊着，不敢睡、不敢哭，人们都说这孩子魔怔了。
可只有温祖承明白她最放不下的是什么。那天放学她甚至路过了事故现场、看到了救护车，如果她那时走近看一眼会怎样？如果她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会怎样？
至少，还能见最后一面吧。
没有如果。十四岁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孤儿院冷冰冰的墙和院长冷冰冰的声音，都不如下学路上那支突起的梧桐根茎抽得痛快。她抱成一团坐在梧桐树下躲雨，赌气一般地不肯进屋。
梧桐叶一下一下地低头，像是在道歉，却同样冒着雨疯长，枝干愈来愈粗、根茎愈来愈长。
原本好端端的路上，她被狠狠地颠了一下，从此偏离航线。人生本来的种种可能，都变成了未知。她以一叶障目合上眼，想逃离现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另一个世界就在她眼前历历铺开。温祖承是从那时候开始写作的。
***
在郁山闲逛半日，给晏清打了一筐未接电话后，温祖承决定返回澜城。
人生座右铭，既然不欢喜，何必强求。
她离开前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故乡的月亮。想起来今早的澜城，奋不顾身去救险些被摩托撞到的男孩。那是情薄意冷、分寸感极重的人难以想象难以驾驭的英雄壮举。像是晏清会做的事。
可偏偏温祖承真那么干了。
她把自己抽离出世间与世人十二年，那一丝一缕缈缈如烟，在风里涛声如鼓，夜夜敲钟。抽离至今，她竟然又感到那些早已陌生的情感又一丝一缕地回来了。
她可以爱人，可以道歉，可以对陌生人露出笑脸、甚至舍身相护，可以不计较得出，可以主动说爱。
人越长越大，抽枝的同时也要扎稳根茎。飘飘如浮萍一样，那叫浮生，不叫人生。
她肩上担子好重。
可今夜地球好轻。
夜色笼罩车水马龙，一派喧哗里，来点铃声冒出来，惹得想来沉静的温祖承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可惜来电的如不是晏清。温祖承发狠地点了绿色通话键。
“喂？温大作家好。”
是主管齐连。自从上次在晏清父亲家的魔幻相遇后，他们还没说过话。
“什么事。”
“明儿个周一，你可别——”
温祖承心情不好，正胡思乱想着晏清今晚做什么——她怎么能宁愿在那打扰谢宏宣和陶伶的二人世界也不愿和她见面？
“你该不是通知我明天别去上班了吧。”
“什、什么？您别做梦了。我是想告诉你明天《盛世》就开拍了，您可务必要来，别再无故翘班了啊。”
温祖承一面沿着马路牙子走路，一面思忖着说：“……你看新闻了吗？”
齐连立刻反问：“什么新闻？”
那就是还没看，不然以晏清的身份，哪怕她不跟父母细说，启泰星的管理层早晚该知晓此事。再者，如今网上闹得最沸的正是《波澜》模仿案，她温祖承一辈子兢兢业业致敬圣贤，此刻却快要清誉不保了。偏要这种节骨眼上拍电影！
温祖承叹气，捂着眼睛：“……你可能不看本地新闻。”
“我看啊，刚刚吃完饭还刷呢。怎么，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事？”
温祖承皱紧眉头：“你就没看到关于我的？”
“关于你的？”
“……你等一下，先挂了。”
齐连那边的信号嘟嘟两声，断了。温祖承转而打给闫潇雨那位八卦狂。
闫潇雨的声音从一堆游戏背景音里传出来：“喂？温大作家？”
温祖承单刀直入：“看本地新闻。”
“哦……稍等……有什么事吗？”
“有看到关于我的吗？”
“没有？”
“好。”
“怎么——诶温祖承你怎么就挂了？不解释吗？”
温祖承站在桥上，望向黑漆漆的河水被大厦霓虹的光影染了粉，光怪陆离，玄彩凝辉。
有什么办法能将新闻消息定向屏蔽、故意让启泰星的人注意不到呢？
恐怕很难，但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或者说，有资本可以做到。
温祖承跨上自行车，各种霓虹如过眼涟漪，她穿行在夜色里如一条鱼穿梭于水，迅猛又轻盈。
终于，停在启泰星大厦的门外。门卫大爷看到她后震惊地合不拢嘴：“温、温大作家，这大周日的还是晚上十点！你来干啥啊？”
温祖承喘出两口气，劈头就问：“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门卫大爷困惑不解，“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晏小姐知道吗？”
温祖承不再说话，脸色忽然深了几个色度。
“多谢。”她对门卫大爷鞠躬致意，再无多言，跨上自行车再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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