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晏清从灯火通明的火车站走出来时，一时恍惚，时刻表只显示七点钟，却没说是白天七点还是晚上七点。天边彤红云霞映晓雾，建筑的每一块砖缝里都镶着金，如此迷梦般色泽，更让人猜不透时间。
她这几天生物钟过得太缭乱，才会分不清白天夜晚。
打开手机确认了一下，是早上七点无疑。墨西哥那边才是晚上。
一声嘹亮犬吠。附近的居民在遛狗，不经意地往车站里瞅一眼，用他的安逸来审视着这群人的颠沛。
晏清深吸一口气，再踏上澜城的土地。
此行回来是有目的，她要核实一件事，去找她父母也许最容易，但她并不想。
她踏上最熟悉的路，回到曾经叫做是“家”的地方。当初她与何芳一毕业开始找房子，半年内搬了三次家，才找到现在的居所，同住了近三年。客厅里那个摇摇晃晃的大书架，被她们联手堆满得头重脚轻。
她不会对房子凑合，只找最适合自己的，友谊也是一样。
来到公寓，她推开门的那一霎那，何芳仿佛不经意一抬眼，正与她视线交汇。
何芳坐在电脑后面，正襟威严，乱盘对发髻在头顶好好突起。“我早料到你会回来的，来，过来坐。”
晏清没有坐。她走到何芳面前把钥匙摔在桌上，想起来上学的时候，她和何芳的床铺对着，都靠门，每次她从外头回来气鼓鼓地摔钥匙，何芳都说：“来，过来坐——怎么了？”那时候晏清还没学会控制情绪，偏偏何芳是这方面的大师，她是她见过的最理性的人。
这一次何芳没有问晏清怎么了，她不是那种明知故问的人。
晏清说：“你要是会问我为什么生气，我心里会好受点儿。”
何芳抬起头打量着她，目光关切但疏远，仿佛听她说了句傻话。半晌，何芳说：“对不起。”
晏清垂下眼：“你为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纵然我有理由，也都是自私的猜忌。你知道我一向不满你自私查案的行为，在周莫桑出事后我更不能理解……你那么关心别人，可是当你大学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又在干什么？哪怕你表现出一丝丝懊悔一丝丝痛苦也好。歇一歇吧，也许你并不适合走这条路。”
“我还不够痛苦吗？”晏清闭上眼睛，“我还不够痛苦吗？你还要拿这事再折磨我一遍？”
何芳用明亮透彻的大眼睛看着她，可怕的无情。
晏清继续逼问：“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害我事业？是不是——是不是我在调查宙世贪腐案触及了什么——”
“那与你无关，晏清！你要是真的长教训，就什么都别问。”何芳将电脑一转，亮出房市页面，“我已经在找新房了，会尽快办理这里，你可以回来住了，我不会碍你的眼。”
晏清凶狠地甩开手，镇静得出奇：“还是不了，我走！我可不想回来看见这里——”她指着屋里的大书架和软地毯，原本准备说“我们共同的回忆”，但没能说出口。
何芳安静地任她发泄，静得出奇，眼神落寞地躲向别处。
“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的人。”晏清临走时说，“我不怕你，如果你想阻止我调查宙世，我告诉你——不、可、能。”
走出楼道，钻进白洞般的人世里，天光让世界明晃晃的镀了金，彻夜洗净一般。
手机发烫，里面躺着温祖承昨夜凌晨发来的一条消息：【你最近有没有在搞什么背景很硬的案子？宙世？】
在她发过的无数条信息里，晏清只挑了这一条浅浅回复：【我在查】
晏清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八点五十，小学生都还没开始做运动，世界好新，她来人间太早。
若这么快又启程返回郁山，她心不甘。
鬼使神差地，晏清没有意识到她走向哪里，再回神时，却已经站在了启泰星的大厦跟前。她抬头，仰视着这个直入云霄的可怕巨人。这幢楼属于她母亲，如果她肯走另一条路的话，日后亦会属于她。
巨大的影子遮挡了阳光，她站在大厦前，那么渺小一个。多奇怪啊，大厦那么多玻璃、那么多落地窗，从里面往外看风景那么没，从外往里却是一道看不穿的堡垒。
温祖承在哪呢？她好好上班了没有？会不会……会不会也在想她呢。
晏清居然很想哭，可她绝不能在马路上就哭出来，这是她的底线。
似乎是她在门口站得时间太久，门卫大爷颤巍巍地走过来：“晏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晏清倔强地抬着头，脚下踢开石子。“没什么。”
“可是要找温大作家？”
“不。”晏清将手插进裤兜里，留一个潇洒背影，“别告诉她我来过。”
“好，好……”门卫老张愣了愣，看着晏清的背影出神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唉！”
***
温祖承站在空荡人群里，看着晏清数日以来回复的第一条信息。就三个字：我在查。
她好冷漠。
温祖承有点委屈。查什么查，一天到晚的，演包公吗？她狠狠一跺脚，吓到了旁边的人。
周围的同事都觉察到温祖承这边散发的狂暴低气压，自觉与她隔开五厘米以上。
温祖承在对话框里打：你，好，冷，漠。只是不敢发出去，这样是不是太……像撒娇了些？有些不合适吧。
于是删除这行字，措辞良久又写：若有可以帮忙的，记得叫我。
……晏清大概想靠自己办事。删掉，又写：加油！我支持你。
……太做作了。删了又删，到最后，温祖承的心如乱麻，周围也空出了两米宽的无人区，低气压引人注目。
【我爱你。】
温祖承刚刚打出这三个字，忽然被人握住手腕。是闫潇雨，她使着眼色让温祖承跟她走：“小唐多都要上场了，你还不过来？”
温祖承无奈被人拉着走。那边化妆师正在为唐多补画一节眉毛，一会儿要拍定妆照。温祖承向唐多投去鼓励的眼神，现场忙活的工作人员便都明白了，这小姑娘是温大作家的熟人，连忙用心照顾着。
“等一等。”温祖承不顾阻拦，一脚踩入布景里，按着摄影师的手臂，“你这角度太高了。”
摄影师回头油腻一笑，撩了撩头发：“温大作家，这取景角度是……”
温祖承的眼神定了定，眉峰一凛，寒气逼人。那人不再说话了。
“你们挑的这身服装我也看不顺眼，但没说什么，因为要支持开放，支持穿衣自由。”温祖承冷漠的眼神扫了全场一圈，连那个倒水的实习生都没放过，“可是这样的拍照角度未免太过恶意了！”
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来说，唐多算发育得早，该有的都有了，能看出日后必是美人儿。
温祖承隔空攥紧了拳头，眼神跟着锁紧，就好像把整个房间内的空气拧了起来，扼住众人的呼吸，吊着他们的脸和命。
摄影师低声下气地说：“构图都是上头批的，一早定好了，我也只是按吩咐办事……”
“知道了闭嘴吧。”温祖承没好气的打发了他，转身就要去找齐连——跟他说一次，看还敢不敢！
温祖承也不知自己一个普通员工哪里来的这么大架子——大约是启泰星弱肉强食的食物链吧，人们对强者和艺术家格外尊敬，温祖承俱占两者。不然总不可能是因为晏清？
不可能，那对她和晏清都是羞辱。
温祖承看着电梯银门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不住叹气。世人的眼光与议论，无论好坏，日后都是她们难以避免的问题了。
只是她们会一同面对，还是各自消磨？
***
澜城的另一头，晏清坐着公交，靠窗位置，旁边坐着不知道哪站下的陌生人。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尽量不要黏在手机上。
因为手机屏幕上躺着这样一段离奇又动人的对话：
【你最近有没有在搞什么背景很硬的案子？宙世？】
【我在查】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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