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治沙之念兴起
幻象持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它既漫长得仿佛过了一生,又短暂得好似一梦。
那对夫妇的身影、那稚子的呼喊、那无垠的草木长城,最终如青烟般消散而去,天地间复归酷热与死寂。
那鲜活的喧嚣、那坚韧的温柔,如退潮般从何杰的魂魄中抽离,巨大的空虚感几乎将他撕裂。
但与此同时,那幻象中的一切,那平凡家庭带来的极致震撼,那足以改天换地的磅礴伟力,仿佛都在被撕开的裂口中熊熊燃烧,灼痛着他,也温暖着他,甚至在将他重新冶铸成一个新的……
“大人,大人!”
何杰的身躯猛地一颤,仿佛大梦初醒。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驻足原地。两只手正抓住他的肩膀,在用力摇晃。他瞥了一眼,发现那是张斌。
而后,掌心传来一阵微微刺痛。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先前在失神之际,似乎是将全部心神与力量贯注于手中紧握的旌节之上。
那代表着大汉天威的节杖,竟被他生生按入了脚下沙地,深达近尺。
他缓缓抽出旌节,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方才幻象出现之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众人也跟随着他的眼光看去。但那里,除了扭曲的热浪,空无一物。
何杰忽然笑了。
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的举动。
他抬手猛地解下了,自己早先从不离身的锦囊。
他妻子为他从齐鲁千辛万苦求来,其中珍藏着神秘护符的锦囊。
而后,他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只据说十分灵验的护身符锦囊,奋力掷向那片虚空!
锦囊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光,悄无声息地落入流沙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锦囊落处,那一片原本在焚风吹拂下,流水般缓缓滑动的沙丘,竟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遏止,瞬间止歇。
紧接着,一圈又一圈白色的结晶以落点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流沙在众目睽睽之下,顷刻间凝成了一片泛着寒光的、坚硬如石的盐壳。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幸存的众人呆若木鸡,无人做声。
何杰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面色惨白的同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君,可见方才神迹?”
老成持重的张斌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与一旁的斥候王博对视一眼,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副使……副使适才翻过沙丘,就一直……一直驻足原地,凝望眼前的盐碱。属下……等候良久,实在……实在未见什么神迹。此地酷热,不宜久留,恐有暑气攻心,眼生幻花。我等还是……”他不敢说下去,只当这位素来坚毅的副使,在经历了使团覆没的巨大打击后,心神终于崩溃了。
一旁的王博也迎着何杰的目光,缓缓点头,以示附骥。
库尔班,这位一生都对大漠心怀敬畏的老人,此刻的反应却和另外两人迥然不同。
他浑身颤抖,忽然拜伏于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颤声问道:“长……贵人啊,敢问适才你可是……可是看到了天启?莫非是沙神降罪,天神示警?”
“非也。”何杰断然否定,他的声音不大,却极为沉凝稳重,恍如在每个人心头响起。
他俯下身去,以手为笔,一横,一直,一笔一划地在沙地上画出了一个方才所见的、那令他魂魄震颤的草方格图案。“适才我所见,大地之上,遍及流沙,满是如此方格。”
图案简单,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他抬起头,面对有些怔忪的三人,眼中再无半分迷惘,只剩下一种洞悉了天机的澄澈与决绝:“此非神警,亦非鬼魅,乃是……天启人行之道!是千年之后,我华夏后人治理这片流沙的无上妙法!上天让我等历此劫难,不能亲身交通西域,却正是要我等将这片沙海真正的存续之道,带回去!”
话音未落,他猛地探手,抓住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袍服衣襟。
那曾是博望侯所赐的帛书衣料,此刻却被他“嘶啦”一声,毅然决然地撕下一大块。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自己的左手之上,毫不犹豫地将食指送入口中,狠狠一咬!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片洁白的丝帛上,奋笔疾书,字字泣血,笔笔如刀刻:“臣何杰观流沙千年后,必有华夏儿女以草木长城缚流沙,其志撼天,其行泣神。今当效法后人,筑渠引水,立垒屯田,使沙海永固,边疆永安!”
写罢,最后一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滴落,恰好掉在他画出的草方格中心的盐壳之上。
那血珠并未渗入,反而在其上凝结、绽放,竟开出数朵霜白剔透、纤毫毕现的细小盐花,在毒日之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张斌、王博等人早已被眼前的一切所慑,他们呆呆地看着那血书,看着那盐壳上盛开的盐花,再看看自家副使那宛如神魔附体般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与信念,从心底油然而生。
那片用血写就的帛书,在烈日下仿佛一面燃烧的旗帜。何杰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贴身藏入怀中,动作庄重如捧圣旨。
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衣物,紧贴着他的心口,仿佛将那幻象中的信念与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他几近枯竭的身体。
他转过身,面对着仅存的部下,视线从三张面孔上一一扫过。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迷茫、敬畏。
他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但精神,却被何杰方才那番近乎神魔附体的举动牢牢攫住。
“张士,王斥候。”何杰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虚弱,反而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稳。
“末将在!”两名军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齐声应诺。
“若之后我遭遇不测,就请二位将此帛书取出,带回长安,呈献有司。若二位中有人遭遇不测……请后死者继之。”
“诺!”
“库尔班,”他又转向那名西域向导,“你一生行走于此,可曾见过此等流沙凝结之异象?”
库尔班早已跪伏在地,朝着盐壳凝结之处虔诚叩拜。
听闻何杰问话,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敬畏地答道:“回禀副使,长者曾言,此乃‘白鬼之地’。若有此象,地下当有幽水之脉。那是流沙弱水所成,凡人饮之,或通……幽冥。”
“弱水……”何杰低声重复,眼中精光一闪。
他明白了!那幻象并非凭空出现,它将自己引至此地,不仅是为了昭示那“草木长城”的未来,更是为了指引此刻的生路!
他猛地一挥手,手中旌节直指那片凝固的沙壳,对所有人下达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全员,就地掘沙!”
“掘沙?”张斌大惊失色,抢上一步,“副使,此地乃是死海腹地,我等体力将尽……”
“因何将尽?”何杰冷冷地打断他。老人毫不迟疑:“我们尚有少许驼肉和干粮,但饮水已然无存。”说完就闭上了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
仿佛这话提醒了他自己有多干渴。何杰见状反而笑了:“不错。万里黄沙,无水可饮。我等不是骆驼,坚持不了多久。但此处的幽水,便是上天赐予我等的生机所在!”
他将矛尖重重地顶在沙壳之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我方才所见的,绝非臆想,而是后世子孙的昭示!他们能在千年之后,将这流沙变为桑田。能种草,便有水。纵使饮水后生死各半,总强过必死无疑。何况,天命既使我见此奇景,便不当绝我等生路。”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扔掉长矛,竟以那双属于文官的手,直接跪地,用指甲、用手掌,开始疯狂地刨掘身下的沙土。
“后人能以草木为兵,战这沙海千年。我等今日,便以血肉为铲,与这死地争一寸活水!挖!”
他的动作,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劈醒了所有人的犹豫。张斌与王博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与决然。
他们不再多言
这是一场与死亡的赛跑。日头愈发毒辣,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汗水刚一渗出,便被热浪蒸发。肌肉酸痛欲裂,每一次挥动,都像是从骨髓里榨取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没有一个人停下。
何杰跪在坑中,与众人一同劳作。他的指甲早已翻卷,血肉模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眼前,不断闪回着那对年轻夫妇的身影,那孩子稚嫩的呼喊。
他心中反复默念着:“你们能为子孙后代铺下一道长城,我今日便要为我的袍泽兄弟,掘出一口甘泉!一寸,再一寸……”
这股源自未来的信念,化作了此刻无穷的力量。他不再是一个绝望的求生者,而是一个肩负着神圣使命的先行者。他挖的不是沙,是希望,是未来!
就在此时,他的指尖一滑,忽然感觉到了几分湿气。
“水!是湿沙!”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潜力,朝着那一点湿润,用手疯狂地刨去。很快,一汪浑浊的、散发着咸腥味的泥浆,缓缓地渗了出来。
那不是甘泉,那是库尔班口中的“苦水”。
然而,在这一刻,这汪泥浆,在众人眼中,比世上任何美酒琼浆都更加甘甜,更加珍贵。
没有人立刻去喝。他们全都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那汪浑浊的液体,仿佛在瞻仰一件圣物。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开始,压抑的啜泣声响起,很快便连成一片。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绝处逢生的泪水,是信念得到印证的泪水!
何杰颤抖着,将手探入泥浆之中,感受着那股冰凉的、救命的湿润。他缓缓抬起沾满泥水的手,抹了一把脸,对着所有人,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诸君,天不亡吾等!”
在后来西域都护府的残缺史卷中,曾有寥寥数笔提及此事:汉使何杰一行,陷于绝地白龙堆,后奇迹生还。其驻营之处,无故生出十里白刺,根系所至,流沙止步,化为沃土。
而那两个跟随何杰一同归来的军户,和他们的子侄,在多年后,醉卧沙场,遥望星空时,总会对着后辈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个下午。
他们都说,那十里白刺花,不是神迹。那是何副使的一滴血,浇透了千载时光,催开了后世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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