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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市蜃楼


夜幕降临,沙漠的温度骤降。

幸存的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点燃了竭尽所能找到的一点骆驼粪便,微弱的火光映着他们死灰般的脸,和满嘴的骆驼血迹。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压在每个人心头。

何杰手抚摸着天黑前从沙地里挖出的旌节,看着跳动的火焰,思绪飘向了千里之外的边塞。他想起了分别前,博望侯亲自为他斟满壮行酒。

他说:“人英,此去凶险,然则为我大汉开万世之基业,虽九死而无悔。”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焰燃烧。

两年前出塞失败,遭贬的经历,似乎丝毫没能影响这位传奇人物的斗志和精神。

“虽九死而无悔……”何杰在心中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心激荡,只欲起身大喝,重振士气。

但他的目光转动,扫过了身边仅存的三名同伴。

年近五旬的张斌,正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一小块玉佩。那是他孙子送的,他出发以来从不离身。

中年斥候王博,平日里永远精力充沛的汉子,此刻正呆呆地望着火堆,不知想着什么。

断了腿的库尔班,嘴里正用一种何杰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绝望地祈祷着。

他们不是为了“基业”和“荣光”而来的,他们只是听从命令的军人,是想挣一份功名、养家糊口的普通人。其他那些已消失在黄沙中的队员们也一样。

何杰不由得开始怀疑这次西行的全部意义。良马,黄金,“断匈奴一臂”。蓝图宏远,珍宝值昂。可它们真的值得用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去交换吗?

他在同伴们茫然的眼神中站起身来,走到远离火光的地方,抬头仰望星空。沙漠的星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璀璨的巨龙横贯天际,每一颗星辰都明亮得像是神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片沙海中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脚下的沙粒没有任何区别。风一来,便会被吹散,被掩埋,不留下一丝痕迹。所谓的生命、意志、忠诚、使命,在沙海的宏大和冷酷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在这片连神明都遗弃的土地上,人的意志,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冲动在他心底升起:放弃吧。就这样躺下,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那或许是一种解脱,一种宁静。

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干渴,不用再背负这沉重的愧疚,更不用再假装自己还有希望。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崩溃而摇摇欲坠。死亡的诱惑,像一个温柔的怀抱,向他张开。

或许下一刻,自己就会去到太山之底【“太山”为泰山,西汉时可通用,后世逐渐区分】,面对威严的府君,陈述自己这一生的功罪吧。虽然也没多少可说的……

就在他的膝盖即将弯曲,准备向命运投降的那一刻,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腰间的一个小东西。那是一只丝绸锦囊,柔软而坚韧,里面装着他临行前,妻子千辛万苦托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据说这蚕丝来自遥远的蓬莱,颜色不如通常的桑蚕丝那样白,却更为结实。在对着阳光时,它表面会泛起珠光,里面装着的朱砂符文也隐约可见一鳞半爪。【按:山东野柞蚕丝目前已知的最早记录大约是在汉元帝年间,比本文发生的年代要晚一些,但正是在蓬莱一带。】

锦囊平时触感细腻,但现在却有一点刺人。那感觉仿佛一根细小的牛毛针,瞬间击中了他几近麻木的神经。他想起了妻子拿出自己用几个月的手工钱换回这锦囊时,含泪地嘱托:“夫君,定要平安归来。”

他回忆起了自己年幼的儿子,如今正牙牙学语,等着父亲归来教他识文断字。

年迈的父母,还需要他养老送终。

绝望的坚冰,在这份思念的暖流下,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身处绝境,死亡近在咫尺。但在长安脚下,在那个遥远的、温暖的故乡,还有至亲牵挂着他的生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弃。

这无关什么千秋大业,只是为自己,为死去的弟兄,为远方等待的亲人。

何杰猛地睁开眼睛。星光下,他的眼神虽然依旧疲惫,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那光芒不再是出发时如烈焰熊熊燃烧的雄心壮志,而是种要微弱许多、却也更坚韧得多的责任感。

他走回火堆旁,蹲下身,用那破锣般的嗓子,不顾刀割般的痛楚,一字一顿地对剩下的三名汉子说道:“把水囊拿来。”

他将仅剩的水小心翼翼地分给了每一个人,包括呻吟的库尔班。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口,仅仅能润湿干裂的嘴唇。

然后,他猛地将旌节插进了沙地,支撑着自己挺直了腰杆。

“天亮后,我们朝着日出的方向走。”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纵使无法完成使命,纵使会受朝廷处罚,至少我们会活下去。我们会将失败的经验带回去。而且,那里有家……有人,还在等着我们。”

没人回应他。但三丛蓬乱的头发都缓缓扬了起来。几双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映出了一点点火光。

前路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但至少在这一刻,在何杰决然的声音里,他们从绝望的深渊中,挣扎着爬出了第一步。

夜间的寒冷在早上迅疾消失,仿佛只是一场幻觉。日轮从地里跃出,毒烈如火,将沙海戈壁炙烤成一座巨大的丹炉。

空气被热浪灼烧得扭曲、颤抖,目之所及,金色的沙碛与蓝色的天穹的边界都消融在一片混沌的白光里。

“天玄地黄”的描述,在这里似乎显得有些不合实际。

何杰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嘴唇早已干裂得渗出血丝,喉咙里仿佛有烈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带入滚烫的沙尘,刺痛着他的肺腑。

每一步他都要艰难地从沙地中拔起脚来,就像是在炽热的泥沼之中跋涉。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然麻木,随时可能被这毒日吸进天空,化成一缕轻烟,或是被流沙吮到地下,变作一颗沙砾。

就在这时,前方一片扭曲的光影,竟在颤动中渐渐凝结出些清晰的影像来。

那看起来仿佛是海客口中的“海市蜃楼”。

在齐鲁方士们的口中,那是凡夫俗子遥不可及的缥缈仙山、玲珑琼阁,仿佛人间宫阙,却有着哪怕传说中暴秦的阿房宫也不能媲美,未曾亲睹之人难以想象的壮丽和秀美。

然而,何杰此刻看到的,却是一幅……在另一种意义上匪夷所思的画卷。

那是一道非同一般的“长城”。

并非秦皇以夯土或是片石堆砌而成的边塞,而是一道由草木构成的无垠壁垒。

一个又一个方正的网格,以一种严苛的秩序,向着视线的尽头无限铺陈。扎结成束的麦草与芦苇,深深地嵌入流沙之中,形成了一米见方的“草方格”。

这些方格彼此相连,环环相扣,犹如大地披上了一层精工打造的鱼鳞甲。它们不高,仅及人膝,却连绵不绝,仿佛一支沉默而坚定的军队,摆开了撼天动地的阵势,将脚下那桀骜不驯的万顷黄沙,牢牢地钉死在这片土地上。

何杰的瞳孔骤然收缩,干涸的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忘了酷热,忘了干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魂归何方。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改天换地的奇迹所攫取。

“此……此何物也?”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沙砾摩擦。

这不是神祇或是精怪造就的幻术,因为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根麦草的脉络,能“感受”到它们在热风中微不可察地颤动。

那严整的队列,那朴拙而坚韧的质感,无不透着一股属于凡人的、执拗的气息。这种气质,他只在开赴塞外的精锐军伍列阵时见到过。

可若这是人力所为……何等样的人,能有如此气魄?敢与这吞噬一切的茫茫沙海为敌?

他们以柔弱的草茎为兵刃,以无尽的沙丘为战场,布下这惊世骇俗的弥天大阵,其志、其勇、其力,几乎超越了凡人想象的极限。

一瞬间,巨大的震撼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他不再将其视为简单的幻象,而是将其视作上苍的启示,是某种超越他理解范畴的“神启”。

他不知这启示是来自何方神明,但所启示的内容,无疑是在于那幻象背后,一群他素未谋面、却仿佛能听到其呐喊与喘息的凡人。

在那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草方格中,何杰看到的不再是麦草与流沙,而是一种顶天立地的精神。

那是人类在绝境中迸发出的,足以令鬼神动容的勇气;是以血肉之躯、以代代人的坚忍,与这让他察觉到自身的无比渺小,人力的有时而穷的大流沙相搏杀的磅礴力量。

这一刻,他心中忽然闪过了几个字,似乎来自一卷自己偶然读过的竹简:“人强胜天……令行禁止,王始。”【按:出《逸周书·文传》。在后世演变出“人定胜天”的成语】。

方士们说,蜃景很快就会消散,但那副景象往往会让观者铭记一生。他现在明白为什么了。就在这短短片刻间,这幅“草木长城”的画面,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魂魄深处,比任何刀劈斧凿的印记都更加深刻。

他干裂的嘴唇边,不自觉地牵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狂喜。

这幅景象在何杰的视野中静默了片刻,其雄浑的气魄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后,画面摇曳,似乎即将消散。他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想要挽留?或是想要从这幅画卷中攫取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猛地拉近,投入到了那无垠的方格阵中。

广袤的景象骤然收缩,宏大的军阵化为了具体的劳作。他的目光越过千千万万个埋头苦干的身影,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那里,有一对年轻的夫妇。

男子看上去二十来许,上身赤裸,古铜色的臂膀上筋肉虬结,每一寸肌肤都被烈日烙上了刚硬的印记。汗水自他额角滚落,划过棱角分明的脸颊,滴入脚下的黄沙,瞬间便蒸腾无踪。

他手中握着一把简陋的铁头木锨,每一次挥动都精准而有力,“噗嗤”一声,便在沙地上开出一道半尺深的沟槽。他的动作沉稳如山,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万次,沉默的侧脸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他身旁温婉的女人,或许是他的妻。那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布条圈束在脑后。风沙将她的面颊磨砺得有些粗糙,但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宛如暗夜里的星辰。

她跪在沙地上,身前堆放着一捆捆扎好的奇特麦草。男子每挖好一道沟,她便迅速而轻柔地将一束麦草直立着放入沟中,不多不少,恰好填满。她与丈夫的配合无需一言一语,有一种久经岁月磨砺的默契。

“扶好。”男子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女子没有应声,只是用双手将那束麦草扶得更稳,微微颔首。男子便挥动木锨,将挖出的沙土迅速回填,夯实,将草束的下半截牢牢地埋入沙中。

一个草方格的边,便这样完成了。

然而,真正让何杰心神俱战的,是他们身旁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身着一套奇装异服,短发,无髻,分不清性别,面庞被晒得黧黑,小小的手里也攥着一根细细的芦苇,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拙地往沙里戳。

见母亲身前的麦草用完了,孩子便迈开小短腿,跑到不远处的草堆旁,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一小捆远超出其负荷的麦草,踉踉跄跄地走回来。

他把那捆草放在母亲手边,仰起被汗水和泥沙弄得像小花猫似的脸,用稚嫩的童音清晰地喊了一声:“妈妈,给。”

女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过头,那双在风沙中始终坚毅的眼眸,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温柔所融化。

她伸出那只布满薄茧的手,没有去接那捆草,而是轻轻拂去孩童脸上的沙尘,唇边绽开的微笑,却足以让整个荒漠都为之动容。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辛酸,更有无限的怜爱与……希望。

这一幕,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何杰的魂魄。

他终于明白了。

筑起这道连鬼神都要为之惊叹的“草木长城”的人类,并非是什么夸娥巨灵,朴父龙伯一类有着开河搬山伟力的巨人。

它是由这样一个个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用最卑微的草木,以血脉为纽带,以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为代价,一寸一寸,一行一行,铺设而成的。

那是一支生生不息的军队,也是一个个代代相传的农耕之家。他们对抗的不是敌国的兵马,而是这片土地的宿命。他们守护的不是冰冷的疆界,而是怀中那个代表着未来的孩子。

这不是什么“神启”,而是“人”的启示。是凡人以家庭为基石,以传承为动力,所能创造出的,连神明都要为之退避三舍的奇迹。

何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放声呐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悲鸣;他想跪地膜拜,双腿却早已麻木僵直。

一种远比震惊更加深沉、更加灼热的情感,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两颗滚烫的泪水,竟从他早已干涸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眶中挣扎而出。在这片连一滴水都吝于给予的绝地,他为一群幻象中的人,流下了生命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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