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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望长安


【岁在元狩四年,孝武皇帝在位。是岁春,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分道出击匈奴,斩获甚众,匈奴远遁,漠南遂空。汉之威德,始震西域。然道途初辟,风沙虎狼,往来使者多历险难。

时有疏勒国商队,自葱岭(注:今帕米尔高原)以东发,橐驼(注:双峰骆驼)三百,载胡椒、氍毹(注:织花羊毛毯)、琉璃、葡萄之属,循南道东归,欲献贡长安。

商主阿摩支,疏勒王之亲属也,深目虬髯,习于沙碛。其队有护骑五十人,皆善弓马,胡服革带,腰悬月刃,行则驼铃相和,止则穹庐环列,法度森严。

四月望日,日晏风静,天地如炉。商队前骑驰报,言沙脊可见人影,衣色似汉官。阿摩支疑为盗匪,或匈奴散骑,乃令结阵,自率精骑十人,潜行而前觇之。

既近,则见汉家残卒三人,胡人向导一名,均倚沙梁而息。其长一人,年约二、三十,面黑如漆,唇裂血干,然犹执汉节,旄头虽尽脱,节竿紧握,未尝释手。

余众或坐或卧,衣甲破碎,刀矛折损,而行列不紊,军气犹存。最奇者,其人于息处,以断戈画地方丈,植枯芦、败草为格,纵横若井田,似有深意。

阿摩支乃敢近前,以汉语高问:“公等何人?何由至此绝境?”

何杰闻声,强起整衣,持节前揖,声虽嘶哑,辞气不卑:“某乃大汉副使何杰,奉诏使渠勒。道逢不测,风沙遮道,然从者尽没,辎重皆失,唯此四人得脱。风沙困踬,已数日无水矣。”

商主闻之动容。彼虽胡人,素闻汉使持节,死不拜虏。见何杰虽濒死而节不坠,志气凛然,知非常人。乃下马扶之,命从者解水囊、出酪浆、进胡饼,亲为馈食。又取其队中之羸驼二峰,载汉之伤者,以毡毳覆之,护于队中。

何杰感激,然不忘国体,固辞曰:“亡命之人,岂敢当此厚遇?”

阿摩支抚胸道:“汉家威德,及于西域。使君持节,即是天子之面。我疏勒小国,仰汉如天,救使者,即是敬天子。”遂强载之。

于是汉使三人,另胡人向导一名,悉附商队而行。每至止顿,疏勒人先奉水浆于汉卒,然后自饮;遇流沙,则汉卒教商队立草格以避风,其效立见。商队中人由是益敬,皆曰:“汉家不仅兵强,亦知天道。”

其间,有疏勒史官,称其为“插风墙”的固沙方式,即用柴草插入沙中形成屏障,以阻挡风沙流动。

一路东行,过楼兰故地,经白龙堆南缘,入敦煌郡。太守闻之,遣骑迎于塞下,具车马、衣粮,护送至玉门关。关都尉验其节及通关文牒,识为真使,乃开关延入,飞马报长安。

八月庚申,商队达长安。自大宛门入,经西市,观者如织。汉使三人,虽衣敝体羸,而仗节而行,气概自若。】

——出自《疏勒古卷》。

阿摩支送至鸿胪寺客馆,以胡礼拜别:“使君此去,必登青云。他日西域路遥,愿再相逢。”

何杰也还了一礼,郑重道:“商主活命之恩,不敢言谢。异日‘草木长城’若成,丝路无沙患,皆今日之德也。”

入都亭。鸿胪寺验节,籍名,飞奏未央。

消息传入侍中府时,正值掌灯时分。桑弘羊放下手中简牍,眉峰微蹙,沉吟良久。

案上摊开的,是河西四郡本岁屯田的收支簿,粟米之入尚不及戍卒口粮之出,亏空巨大。

他正为此事焦心,却闻鸿胪寺传报:副使何杰自西域归,献“草木长城”策,欲以草方缚流沙,永固边塞。

“缚流沙?”桑弘羊喃喃自语,烛光在他眼中跳动。

他出身商贾,精于计算,素来不信虚谈。

但何杰之名,他早有耳闻——此人乃校尉出身,素以干练著称,非妄语欺世之辈。若真于绝地中得天启,或有可采之处。

他起身负手,在斗室中踱步。作为侍中,他深知天子连年征伐,国库空虚,边费浩繁。

若能以低成本之法固沙屯田,减少戍卒粮运之费,实乃利国大利。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唤来随侍:“备车,去客馆(注:南朝时期鸿胪寺下属设有“客馆”,负责接待来使并提供食宿服务,这一职能延续下来)。毋张灯火,毋通姓名。”

夜渐深,长安城实行宵禁,街巷寂然。一辆黑帷轺车悄然停于鸿胪寺后门,桑弘羊独身下车,只带一名老仆叩门。

客馆令(注:掌管宾客的生活照料,包括住宿安排)识得这位天子近臣,不敢怠慢,引至何杰所居小院。

客房亮着光,从开着的窗缝里能见何杰正伏案疾书。

听得脚步声,他抬头见一气势不凡的中年男子立于阶下,虽未戴冠,不怒自威。

细看之下,何杰心中一凛,连忙整衣出迎:“不知侍中大人驾临,下官失迎。”

桑弘羊抬手止住他,进入屋中,目光落在案头那卷血书上,帛上字迹斑然,草方图案清晰在目。

他沉声道:“何校尉不必多礼。吾此来,非为公务,乃为私询。听闻汝于大碛中,得睹千年后之事,欲献此策以安边?”

何杰心头一跳。他料到朝中会有人质疑,却未想到第一个来访的,竟是这位以务实著称的财政重臣。传闻此人离大农丞之位,仅一步之遥。

他定了定神,将桑弘羊延入室内,亲手奉上一盏奶香浓郁的粗茶——这茶还是阿摩支所赠,带着西域的腥膻气。

“正是。”何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下官于白龙堆绝地,濒死之际,得睹幻象。非仙山琼阁,亦非神人垂训,乃我华夏后世子孙,于瀚海之中布草为格,缚成田,其志坚,其力韧,竟使万里黄沙化为绿洲。”

桑弘羊不语,只是拿起血书,借着烛光细细端详。他虽不通工程,却一眼看出那图案布局之精妙——纵横交错,环环相扣,确有以柔克刚之理。

他心中暗,却不动声色:“汝所言后世之法,以何为据?仅凭一梦,便欲动朝廷之制,耗国帑之财,岂非大言欺君?”

何杰早知有此一问。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卷缣帛,缓缓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在归途中所记的勘察:“大人请看。此非空言。下官归途三月,每遇沙碛,必试此法。于敦煌西界,以枯柳枝为方,十七格,经一场大风,十五格存,流沙止其前二尺。于酒泉北泽,取芦根布三十,三日后,格内沙面生苔,湿气凝聚。此法虽简,然其理不虚——格能破风势,草能固沙面,沙定则水留,水留则草生,草生则田成。”

桑弘羊目光一凝,指尖轻叩案面。他掌管财政多年,自然明白,若此法真能以草束固沙,省去夯土建障之费,其节省何止千万。

但他仍有疑虑:“工役浩大。河西四郡,东西二千里,南北亦数百里,何处可布?何处不可?需民夫几何?岁时几何草材从何出?水脉从何引?汝可有计量?”

何杰心中暗赞,深知眼前这位才是能成事之人。他取出第三卷帛书,竟是一幅详尽的屯田治沙规划图:“大人所问,皆下官途中所筹。草方格非遍地而布当先择风口要隘、屯田戍所周边、道路两侧。每格不过一丈见方,民夫三人,日可布百格。草材取自河道、沼泽之芦荻、麦秆,不损农本。水脉则依库尔勒、疏勒诸河,开渠,兼以苦泉。先小试于敦煌、酒泉,三年有成,再推之轮台、渠犁。如此,十年之内,可固田万亩,省戍卒转运之费,岁不下数千万钱。”

说到“数千万钱”,桑弘羊的眸子终于亮了。作为当世理财能手,他比谁都清楚国库的窘迫。漠北连年征战,耗费巨大,去岁以来关东等地又灾害频频,赈济灾民也耗费不菲。文景之治遗留下来的丰沛资财,早已荡然一空。陛下在他的建议下行盐铁专卖、算缗告缗令,种种敛财之术,无非是为了应付此等燃眉之急,然而财政依然时时捉襟见肘。

陛下已经把脑筋动到了宗室诸侯身上,准备以祭祀为借口强卖白鹿皮(注,《史记·平准书》记载,白鹿皮币专供王侯宗室朝觐聘享时搭配玉璧使用,是一种针对贵族的特殊礼仪税,《汉律·皮币律》规定其价值等同黄金。发行于元狩四年,因定价虚高,假币接连出现,屡禁不止,该制度于元鼎二年废止。);少府更是正准备推出银锡合铸的所谓白金币(注:白金币同样发行于元狩四年,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以银合金为主材的法定货币,四年后废弃。参考文献《史记·封禅书》《汉书·食货志》),明知此举近乎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

若此法真能节省如此巨费,于国于民,皆是善政。

但他毕竟是老成之人,不会轻易许诺。

他放下帛书,直视何杰:“汝之所言,若真可行,确为国之利。然朝中公卿,未必皆如吾之务实。有人必斥汝为妖言惑众,有人必嫌此法卑微,不足显大汉之威。汝可有所备?”

何杰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想起了在沙漠死去的同袍,想起了那幻象中一家三口的坚韧目光。

他缓缓道:“下官于死地徘徊时,曾见一稚子,不过四五岁,亦能抱草束而行。其父母血汗浸透沙土,只为后代能有一寸活路。下官当时便想,若我大汉,连此卑微之法亦不屑行,何谈开疆拓土、垂范后世?此法虽微,然可活人;虽贱,然可固国。若因卑微而废大计,非社稷之福。”

桑弘羊闻言,心中大震。

他出身商贾,素来被视为末流,却能以财政之术支撑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何杰此言,正触其心弦。

他缓缓起身,走到院中,仰望满天星斗。

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

他想起河西的屯田吏上报的文书:去岁一场大风,毁田三千,埋烽七座,戍卒死者数十。若能早用此法,何至于此?

他回身,目光已不似初来时那般审视,竟带着几分敬意:“何校尉,汝血气未干,而志已存千古。吾虽不敏,亦知为国择利。明日早朝,吾当为先容。但汝须备更详实的卷宗——非只言其利,须言其弊:草格耐可几年?若遇风沙摧破,如何修补?胡骑突至,会否碍我兵马?西域诸国,若闻我以此法治沙,会否笑我大汉徒以草束御敌?”

何杰面色沉毅,敛袖伏地而拜:“大人真知灼见!下官已备三卷:上卷言其利,中卷言其弊与补救,下卷言其费效,并附归途所试尺寸图。至于胡骑之患,下官以为,草格非御敌,乃为固田;田固则粮足,粮足则兵强,正可破胡。西域诸国若笑,待其国亦为流沙所困时,自会来求教,何须我强辩?”

桑弘羊闻言,竟罕见地笑了。他扶起何,拍了拍他肩上残破的官服:“好一个‘何须强辩’!汝有这分底气,此事可成三成。记住,朝堂之上,莫谈神异,只言实效。天子雄才,大忌虚言,最喜实利。汝若能算清一笔账——布格,省多少钱,增多少粮,养多少兵——则此事可成七成。”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然有最后一事,汝须切记。此法若行,必动既得利益。河西屯田诸将,多赖转运之费为利,若此法省费,彼辈必阻。汝可愿得罪权贵,以成此事?”

何杰毫不犹豫,再次跪下,重重叩首,额触地,发出沉闷声响:“下官微末之身,本已死于沙海。今日得活,皆为后世子孙。若因权贵而废国策,下官愧对那幻象中的夫妇稚子,愧对埋骨沙场的同袍。大人若能助我,何杰虽九死,不敢辞!”

弘羊凝视他良久,终于缓缓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递给何杰:“明日酉时,来我府上。吾为汝引荐一能人——此人姓赵,乃田啬夫,精于农事。汝若能合璧,草格治沙,代田增粮,则河西之事,可成十之八九。”

何杰接过那枚小小的铜印,只觉重于千钧。他明白,这不仅是一个入府的凭证,更是这位权臣的承诺,一个可能改变帝国边塞命运的盟约。

桑羊转身欲走,临出门时,又回首道:“还有一事。汝今日所言‘千年之后’,在吾面前可谈,在朝堂之上,万勿再提。此言类乎齐鲁方士,纵使能如李少君获宠一时,久后恐有祸患。何况如若由此得用,恐怕你今后就要成天忙着在流沙寻觅仙踪了。若言‘得自天启’,更会被历数家(注:汉武在位前期频繁改元,后来修订历法,又封禅泰山,均为建立汉家正统性的政治举措,其间太史公在内的各路天文历算家多有冲突龌龊。这种冲突后来甚至发展到有人不惜生命殉道的地步。)和言官群起攻之。只说是归国途中,见流沙埋田,苦心冥想而得,方为正途。”

何杰心中一凛,冷汗浃背。他深深一揖:“多谢大人提点,下官省得。”

桑弘羊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鸿胪寺客馆里,偏远的小院复归寂静。

何杰立于阶上,仰望星河。

他想起了沙漠中的幻象,想起了那对夫妇,想起了稚子的笑容。他在心中默念:“千年之后的人啊,你们可曾料到,你们留下的信念,竟要在这样一个时代,经历如此多的曲折,才能扎根?”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铜印,又看向案上那些帛书,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无论前路多艰,那个在沙海中许下的誓言,必践!

夜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了历史的帘幕。

在这一夜,一位从死地归来的使者,与一位执掌国家钱袋的权臣,在长安的深巷中,埋下了一颗改变边塞命运的种子。

这颗种子,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经历风雨,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天子召于宣室殿。何杰捧血书膝行而前,具言使事之颠末,未及天启。

帝览其书,问于左右,或言迂阔,或言妄诞。帝默然,久曰:“卿诚不易。”留其策待议。

后日有诏,以献策通商之功,免杰等一行罪,赐金帛若干,录其从者皆有差。而“草阡城”之策,虽未能即行,然帝心已动,始诏河西四郡试屯田、植榆柳。后人言,汉之水利、屯田之盛,实肇于此。】

——出自《疏勒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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