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稚子祈愿
何杰带着御赐之物还宅。车过里门,已是亥时。长安城宵禁森严,唯有更夫柝声断续。
何杰下车,见门楣下悬的“何府”匾额在月色中泛着微光,心中忽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此去西域,前后大约一载,他本已做好马革裹尸之想,岂料竟能重叩家门?
门仆老苍头开门,见主人归来,又黑又瘦,几不敢认,旋即涕泗横流,伏地叩首:“大人……大人竟归来了!”
何杰扶起他,低声道:“噤声,毋惊扰内室。”
然宅内已闻动静。堂上灯火倏亮,门扉吱呀而开,一妇人钗环不整,衣衫单薄,正是其妻郭氏。
她立于阶上,举灯相照,见丈夫形容枯槁,腰间无佩,一手紧按怀中布囊,霎时泪如雨下,竟忘了礼数,直扑入怀,泣不成声:“夫君……妾身以为……以为此生不得见矣……”
何杰怀抱妻子,感受着她颤抖的身躯,心中酸涩,轻拍其背,温言抚慰:“堂上勿悲,吾既归,便是无事。况今得大功,非徒生还而已。”
话音未落,内室传来一稚嫩童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阿母,何事啼哭?可是阿翁归来了?”
何杰闻声,心头一暖,推开妻子,见一孩童,披着小衣,趿着麻履,揉眼而出。正是其长子何瑞,年方五岁,已启蒙识字。
那孩子初见父亲,愣了一愣,似是不敢相认,待何杰蹲下身,张开双臂,他才猛地扑入怀中,脆生生喊:“阿翁!真是阿翁!”
何杰双臂紧紧抱着儿子,眼眶微热。
这稚子尚在蹒跚学步之时,他便奉命西行,如今竟已能言能跑。他深吸一口气,强抑心中波澜,笑道:“瑞儿,阿翁回来了。非但回来,还带了好大一番功业,要与你母子说。”
郭氏连忙拭泪,引父子二人入堂。堂上设席案,灯火如豆。
何杰跪坐于上,她亲自为丈夫奉上麦饭羹汤,何瑞则依偎在父亲膝前,小手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何杰饮了一口温汤,腹中渐暖,精神稍复。
他环顾四壁简朴的家居,再看看妻儿殷切的面容,心中那团在沙海中燃起的火,此刻化作涓涓暖流,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郭氏见他神色渐缓,柔声问:“夫君信中只说奉使西行,何以困顿至此?妾闻西域道远,多流沙、乏水草,莫非……”
何杰放下陶碗,神色肃然起来。他轻轻抚着何瑞的头,缓缓道:“吾此行,可谓九死一生。本就道远,途经大碛,风沙骤起,吹散行伍,辎重尽失。吾与三余从者,困于流沙数日,水尽粮绝,视物皆昏。彼时吾已自料必死,然绝境之中,掘沙得水,侥幸得脱……只可惜,”他顿了顿,语气沉重,“通使之任未成。同行者大半也已埋身沙土。”他看到妻子眼中露出几分惊惶之色,轻轻握住她的手,微微紧了紧,略略摇头,眼睛往下,朝着幼子做了个眼神。“然则思得一法,或可缚流沙,固田畴,使后世不复受吾辈之苦。”
何瑞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缚流沙?阿翁,沙海那般大,如何缚得住?”
何杰见他发问,心中一动,正色道:“沙虽大,然风有其隙,草有其根。吾思得一策,以枯草为束,纵横布为方格,如棋局然。风遇格则缓,沙遇草则止。层层相衔,积格成城,则流沙可锁,瘠土可耕。”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方血书,小心翼翼展开。
何瑞瞪大了眼睛,看着帛上那暗红色的图案,虽不识得全貌,却觉得那纵横交错的线条,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郭氏迟疑着问道:“夫君,此策……能成么?朝中诸公,可会信此奇谈?”
何杰摇头,目光坚定:“起初吾亦不敢信。然归途四月,每遇沙碛,必试其法。于敦煌界,立方格十七,大风后,存十五,流沙止其前二尺;于酒泉泽,布芦根三十,三日后,格内生苔。此法虽简,然其效不诬。”他转向妻子,眼中燃起火焰,“吾已面见侍中桑弘羊,桑公精于国计,已许为吾引荐赵校尉。若得赵公之助,将此策与代田法合行,则河西屯田,可省转运之费,岁不下数千万钱。此非吾一人之功,乃千秋之利!”
何瑞听着父亲的话,虽不甚解其中深意,但“数千万钱”之巨,他却是知道的——那是能养百万兵马的数目。
他看着父亲在灯下熠熠生辉的眼睛,小嘴微张,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
“阿翁,”他忽然脆声说道,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袖,“瑞儿长大后,要当使者校尉,去西域屯田,缚流沙,为帝建功立业!”
此言一出,何杰与郭氏皆是一怔。
何杰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那眼中闪烁的,是与自己方才一模一样的光。他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儿子有此志向而欣慰,又隐隐担忧。
西域道远,生死难测,自己九死一生才归来,岂愿儿子再蹈覆辙?
然他又想起幻象中,那对夫妇带着稚子铺设草方格的模样。那孩子不过五六岁,便能抱草束而行,汗水泥沙满面,却笑得灿烂。那对父母眼中,虽有疲惫,却无怨尤,只因他们深知,自己所为,是为子孙后代开辟生路。
何杰眼眶微热,伸出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温声道:“瑞儿,汝有此志,阿翁甚慰。然为使者校尉,非易事也。须读诗书,明经义,练骑射,知兵要。更须有一颗不忍之心——不忍见百姓流离,不忍见良田沙埋,不忍见后世子孙再受吾辈之苦。”
他顿了顿,语气转肃:“西域者,非建功立业之地,乃守土安民之疆。汝若为校尉,当记住:汝脚下所立,乃大汉之土;汝身后所护,乃万千黎庶。缚沙之事,非为功名,为生生不息也。”
何瑞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瑞儿记下了!阿翁,明日可教瑞儿识那草方格图么?瑞儿想先学,长大后便能比阿翁布得更快、更好!”
何杰与郭氏对视一眼,妻子眼中含泪,却微微颔首。
何杰深吸一口气,将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膝上,指着血书上的图案,一字一句道:“好,阿翁便教汝。此格名‘方一丈’,横者为经,纵者为纬。草束须直,埋土须深,交结须牢……”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曳。窗外,长安的夜色深沉如水,而何氏宅中,一场跨越千年的传承,正悄然开始。
郭氏静静看着父子二人,看着自己儿子眼中,有了他父亲一样的光,让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不安。
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深。何瑞毕竟年纪尚小,猛打了一阵呵欠之后,再也睁不开眼睛,趴到桌上睡着了。
郭氏唤来保姆,目送她将孩子送去床上就寝后,回身关上房门,又小心检查了下窗户,这才转头再度面对丈夫,双眉紧锁,欲言又止。
“说起来,这次还真是多亏了夫人你求来的护身符。”何杰看着妻子的样子,却端起了案上的蜜水,不慌不忙地啜了一口。
郭氏微微一愣,随即越发焦急,却又愈发不知如何开口,正焦急间,抬眼看到丈夫嘴边忍不住露出一丝偷笑,转念间猛然明白过来——这必然是朝廷已有定夺,丈夫此番出使虽然无功,但不知因献策或是其他事由,不至被问罪了(按:和成语“约法三章”给人的印象不同,汉代法律相当严苛,对未能完满完成任务者的处罚相当严厉)。
她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想要笑骂“你怎地这般顽劣”,却竟然哽咽不能成声。
何杰看着妻子忽然落泪,急忙站起身来,一时间手足无措。“别,别……我跟你说,护身符真的很灵验……”
夜色深沉,灯光微渺,只足照亮一户一屋。然而千家万户中这样的灯火连绵,却隐约在夜色中勾勒出一片细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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