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惊梦
征和四年春,汉武帝再次登临蓬莱旧台。苍茫天水,铅青一色,潮声如卷甲。
蓬莱台前,风急浪高。
方士们捧着青玉香炉,在雾气里扮作神仙,一次次指向虚无的远方,说“海市将至”。
刘彻站在风口,衣袖灌满海风,像一面被岁月撕破的旗。
方士侍立于后,低声絮语“若有祥气,将出三山”,但映入众人眼中的,始终是汹涌的海涛和凄冷的怒风。
日光渐渐西斜,海面不见云楼、不见蜃市,只偶尔有几只海燕,从如山如陵的浪间掠波而过。
他按住心头的燥火,什么没有说,只是继续等待,直等到日轮在海面彼方糊开,黯淡。他感到脚下微寒——不知什么时候,飞溅的海沫已经打湿了靴面。寒气升起,燥火熄灭,随之而去的,似乎还有些若隐若无的幻象。他袖中手指缓缓收紧,一言不发地转身下台。身后传来侍者们急迫的传令声,似乎还有人在求告什么,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在意。
回銮的檐铃一路作响,车辙碾过沙砾,东风与辚辚车声搅在一处。
他在车中阖眼,记忆却像被潮水一波一波推回:能辨识春秋古器的李少君“祠灶、谷道、却老方”;淮南旧客夸海市之神,以丹砂方寸许可驻颜;江湖术士以“絶粒”自诩,饥而偷食,被发觉仍强辩——他一次次追逐着传说中西王母的身影,又一次次被戏弄。甚至有时候还要照顾那些低贱骗子们的面子!
少翁的影戏、栾大的金印、公孙卿的蓬莱图……一个个幻影像走马灯般转过来,渐渐清晰,又像泡沫般怦然碎裂。自己这些年追逐的,似乎不过是一场比海市更虚幻的蜃楼。【以上内容根据《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上》推演】
他唇线抿得极直,胸口隐隐作痛。茫然间他看到了铜镜。自己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这个疲惫不堪,两鬓霜白的人是谁?为什么看着有些眼熟?
哦,想起来了。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天真的少年,锐气起来如刀如剑,胸腹间仿佛有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而像这个人的,是他的父亲,年仅四十,身体就每况愈下,离泰山幽世越来越近的大汉天子。父亲甚至已经悲观地对那个女人提及百年之后的事情,希望她成为皇太后临朝以后,能善待自己在内的异母兄弟们。结果那个女人却嘲笑他像是一只无用的老狗!(出《汉武故事》:上尝与栗姬语,属诸姫子曰:吾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弗肯应。又骂上“老狗”。)也多亏了她是这种性格,自己才能最终越过前面的诸多兄长,登上这个帝国最高的宝座。
父亲。父亲和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同。他不喜兴建,也不乐意派遣军队,反击一再侵辱大汉的匈奴——那些腐儒们经常用他来作为这方面的标杆,挖苦自己。全然不顾为天下宗的大汉,怎么能不操生杀权柄?
父亲并不需要和诸多兄弟竞争。在祖父从代地远赴长安即位之后,他已故嫡母所生的四个兄长就离奇地相继死去,留下他顺理成章地被朝臣们拥戴为太子。
祖父。在自己即将诞生之际死去的他,在那些儒生的口中,那也是一位“与民休息”的仁君。但他也同样寿算不永,没能活到五十。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他也曾和自己一样,诉诸鬼神。
是的,就在前面车驾的终点,在长安的宣室,他曾召见天下闻名的大贤,曾被他放逐出外的贾谊。据说,贾谊兴冲冲地赶回帝都,怀揣着一肚子的治国方略准备呈上。
然而孝文皇帝和他一直谈到深夜,前席趋问的,却是鬼神长生之事。自己少年时听到这件事情时,还曾暗自窃笑,大汉仁君也有这样如暴君秦皇一般的举动?
他蓦然一惊——是啊,始皇帝求仙问道,不是为高祖耻笑的愚行么?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走上了同一条道路?阿娇,卫子夫也曾经嘲笑过那个妄想依靠巫术,长保荣宠的愚蠢女人。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最终同样招致亡身之祸,甚至连累到自己的亲眷?未央宫中难道有种魔力,会不知不觉地侵蚀其中的男男女女?
数刻之后,车队得到了新的命令。
——征和四年,武帝还,不入长安,驻甘泉宫。
甘泉宫。长夜,铜灯半烬,火舌偶尔“哔剥”一响,像在空旷殿心里丢下一粒火星。
刘彻和衣而卧,龙纹锦被只覆到胸口,呼吸沉缓,眉心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灯影摇晃,他的梦幕缓缓拉开。
风雪怒号,天地如铁。刘彻忽觉自己站在大山隘口,脚下是裂开的冰原,头顶是低垂的乌云——这是哪里?是祁连山么?
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风雪中一步步逼近,铁甲上结着血冰,呼吸喷出白雾。
近了,近了。这个身影定下脚步,变得清晰起来。那是李广利,身披残甲、手拄断刀。这个投降匈奴的叛徒怎么出现在这里?
刘彻握剑,声音被风撕得破碎:“贰师!何故负朕?你对得起朕的宠信么?对得起你故去的妹妹么?”(按:李广利系汉武帝中年宠妃李夫人之兄。因此他出兵败绩时,汉武帝不加问罪,且继续委以重任。)
李广利咧嘴笑了,牙齿间渗着血丝,声音像刀刮铁:“负?我不过求生而已。陛下疑人过甚,全然不念旧情,连子侄亦不放过。卫家的覆辙在前。臣若不降,便死无全尸!”
他猛地举刀,刀尖直指刘彻胸口。刘彻欲退,却发现靴跟被冰层牢牢冻住。刀锋未至,寒意已刺破龙袍。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李广利凑近,呵出的白雾喷在他脸上:“臣之妻儿,已填沟壑;臣之将士,已化冰魂。陛下若要问罪,请先问问自己——”
“砰”一声,冰原崩裂,李广利整个人坠入黑渊,只留下刀尖在冰面上震颤,嗡鸣如哭。
他猛然惊醒。是的,他身在甘泉殿,之前的冰原只是噩梦。李广利投降匈奴去了,也不可能孤身来袭。除非他变成了鬼魅之属,那或许能一夜千里……鬼魅?
他忽然注意到,铜灯的灯光有些发红,又似发绿,显得颇为诡异。猛然抬头,殿中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他们并肩而立,衣袍焦黑,血迹斑斑。
这两个人低着头,没有露出面目。可他还是认出来了他们的身份。他对他们太熟悉了。是啊,怎么能不熟么?那曾是他的皇后,曾是他的太子啊!
刘据抬起头来,目光空洞,却带着少年时的倔强:“父皇,儿臣未曾造反。全为自保。”(《汉书·武五子传·戾太子据》;《汉书·武帝纪》征和中巫蛊狱起,太子兵变败而亡。)
卫子夫抬起手,缓缓又放下,像是想抚一抚他的袖子,却又不敢碰触。指尖滴着血,落在青砖上,嗒嗒有声:“陛下……”
刘彻想上前,却感觉四肢百骸都如灌铅,只能看着血滴汇成细流,蜿蜒至脚背,温热而黏腻。
他只能颤声而言,说话的声音却小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吾已诛江充三族,苏文等人也一概诛杀……对了,在湖县还,还修建了思子宫……朕时时去那里,登思子台……”(注:征和三年,壶关三老、田千秋相继上书讼太子冤,武帝“感悟”,下令族灭江充家,但只及“宗族”,并未明确写“三族”;苏文则被拖到横桥烧死,史书用“焚苏文于横桥上”一笔带过。昭帝继位,后元二年,霍光、金日磾等辅政,为太子彻底平反,追谥太子曰“戾”,起园邑;对当年罗织、告发有功者继续追责,史载“诸坐太子事者,皆族”。)
刘据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他的身体忽然透明,血珠悬在半空,像被风凝固。而后,他消失不见了。
卫子夫瞥了这边一眼,亦转身随之淡去,只剩满地血迹,映出刘彻颤抖的脸。“子夫!卫青何在?”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终于能张口大呼了。
随着呼喊声,灯火骤亮,血迹隐去无踪,却照出一座空阔校场。卫青自场中大步而来,身披铁甲,眉宇温和,拱手如常,只是唇色苍白。
卫青轻声:“陛下唤我?”
刘彻怔忪欲答,嘴唇张阖,却又闭上了。
能说什么呢?怪他没能多活时候,继续主持大局?
告诉他,你的长子次子都已经失去爵位,长子前几年和他的表妹,自己的女儿一道被自己处死了?(《汉书·武帝纪》:“闰月,诸邑公主、阳石公主皆坐巫蛊死。”)
告诉他那个不肯离开大将军府,改投骠骑将军门庭的任安被腰斩,是他之后首鼠两端,咎由自取?(即司马迁《报任安书》的收信人。《史记》载,元狩四年大战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后因巫蛊之乱中收太子符节,而不发兵被汉武帝视为“怀诈不忠”处死。)
骠骑将军。他当时年少,和卫青同时出塞,立功之大,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他也来了。银甲生寒,马鞭击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陛下却用何人?可知而今,边地已有军民亡入匈奴,如暴秦故事!”(《汉书》:“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
霍去病扬鞭直指北面。刘彻顺鞭望去,只见远处烽烟滚滚,有汉人扶老携幼,越过残破的长城,背影没入尘沙。
刘彻心跳如鼓,想唤回他们,却口舌干燥,哽咽难言。霍去病冷笑一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铁蹄踏碎校场青砖,扬尘直扑帝面。
——他怎么如此大胆?是了,他向来如此大胆。他不就是在这甘泉宫外,胆大妄为地射杀了李敢?
卫青温和而悲哀地看着他。这位从前的大将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缓缓离去。
留下他一个人,低头,地上不见甘露;举目,天上无光无云。只有无尽的空虚。其中隐约有灯影恍惚。
远方传来一声鹤呖。声音里没有超然尘世的飘逸,只有说不出的沉痛悲哀。
“这正是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东方朔啊。
这个滑稽突梯的家伙,眼角皱纹里总好像藏着无尽的狡黠。可此刻,这个九尺大汉脸上浑然没有笑意,声音低而清晰:“陛下,求仙数十年,可曾求得长生?臣窃不死药而食之,陛下欲杀臣,臣曰:‘药若有验,杀臣不死;药若无验,杀臣何益?’如今,陛下还笑得出来吗?”
刘彻的脑子里仿佛在嗡嗡乱响,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上来。东方朔盯着他看了一会,面部表情忽然松弛下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桃子,朝他扔了过来。刘彻伸手欲接,老迈的动作却让他扑了个空,被桃子砸在了他的胸口。那仿佛不是一颗桃子,而是一把铁锤,砸得他胸口好疼!
刘彻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湿透寝衣,胸膛剧烈起伏。殿外更漏声远远传来,像从深海传来。
“东方朔……”他喃喃,声音哑得几乎辨不出。他猛然想起,东方朔也已经死了。
这位滑稽了一辈子的奇人,最后却万分严肃地上言:“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原陛下远巧佞,退谗言。”
自己当时还奇怪他因何如此。现在想来,如果能早些明白过来这语中的警示,后来的很多事情是否就不会发生?
灯焰复燃,铜镜里映出他苍白而苍老的脸。他抬手,指尖颤抖,仿佛仍能触到梦里霍去病马鞭扬起的尘沙,仍能嗅到卫子夫指尖的血腥。
良久,他垂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案沿,像抵着整个帝国的重量。
窗外,甘泉夜风掠过松柏,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替他,回应了梦里所有未出口的忏悔。现实中的死者不能复生,也不会有玉女天仙下降。
这场长梦,已经醒了。
(https://www.yourenxs.cc/chapter/5434754/41379072.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en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en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