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渠成泉涌
轮台的苦,是刻在骨子里的。它不是战阵上刀剑相向的瞬息生死,而是一种缓慢、无声的消磨。对那数千戍卒和刑徒而言,井下的世界有时候,更像是一座生人冢。
黑暗是永恒的底色,唯有点点胡麻油灯(注:古代大豆含油脂量低,张骞从西域带回芝麻后,国人开始以之榨油)在潮湿的坑道中挣扎,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眼前三尺之地,更远处是深渊般的墨色。
空气污浊不堪,混杂着汗水、泥土与灯油燃烧不尽的烟火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下一口沙尘。
空间狭窄到令人发疯,壮硕的汉子只能蜷缩着身子,挥动短柄的铁锛,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坚硬的砂岩或松软的流沙。
“当……当……”
这单调的声响,是井下唯一的律动。它从数十口竖井深处传来,沉闷而压抑,仿佛是大地痛苦的心跳。
戍卒们早已没了言语,汗水浸透了他们的麻衣,与泥沙混在一起,在身上结成一层硬壳。手上满是血泡,磨破了,便用破布草草一缠,继续挥动工具。
最可怕的不是劳累,而是那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以及头顶上随时可能塌方的、重逾万钧的沙山。
然而,赵过与何瑞有他们的法子。赵过以利驱之:每掘进一丈,赏盐一勺;两井贯通,全队赏肉一鼎。
何瑞则以志驱之:每晚收工,他便会站在井口,就着篝火,为那些满身泥污、神情麻木的士卒讲述。他不讲大道理,只是许诺前景。
“诸君,”他的声音在旷野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今日在地下多流一滴汗,便是为来日地面上的妻儿,多留一滴救命的水。我们挖的不是土,是家!”
渐渐地,人心变了。绝望被一种更为坚韧的东西所取代。他们开始在黑暗中低声唱起家乡的歌谣,开始在交班时互相捶打着肩膀鼓劲。
井下两头对掘的队伍,最期盼的便是听到对方传来的敲击声。那声音,意味着他们并不孤单,意味着希望就在前方。
一个无月之夜,星河璀璨,如碎钻般洒满天幕。轮台大营静谧无声,只有远处的井口透出点点灯火,如同大地上睁开的、凝视着星空的眼睛。
何瑞与赵过并肩行走在井口之间,寒风吹动着他们的袍角。远处,辘轳转动的吱呀声和井下隐约传来的敲击声,构成了这片土地独特的夜曲。
“赵尉丞,”何瑞望着深邃的井口,轻声开口,话语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今日又有三处小范围塌方,虽无人伤亡,然士卒之心,已是惊弓之鸟。某时常夜不能寐。”
赵过停下脚步,他那双在关中田亩间看惯了庄稼长势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能看透地底深处的脉络。“凡开天辟地之功,未有不付出代价者。”他的声音暗哑,“龙首渠穿凿之时,塌方之险,十倍于此。然若因噎废食,则关中至今仍是旱塬。我等所为,是与天争,与地斗,岂能无险?”
何瑞的声音里,带着痛苦:“我时常梦见父亲所见的幻象,那对夫妇,那稚子……他们是为了希望而劳作。可我麾下的士卒,眼中却只有疲惫与恐惧。我怕……我怕这渠未成,人心先垮了。”
赵过沉默了。他知道何瑞的仁厚,也知道这正是他与其父最可贵之处。他伸手,指向那条用墨线在地面上标出的、井渠的走向。
“何尉丞,请看。”赵过的手指划过星空,“天有星轨,地有水脉。我等不过是顺势而为。人心亦然。如今之苦,是为将来之甜。待到第一股水流出之时,所有的恐惧与疲惫,都会被冲刷干净。他们会明白,自己亲手创造的,是何等样的奇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吾等所忧者,非人心,而是天时。若今年天山雪融之水来得迟,井下之水或将不济。若遇地底磐石,工期延误,则前功尽弃。此二者,非人力所能尽控也。如今,吾等是在与沙海、与天赌命。”
何瑞望着赵过坚毅的面庞,心中的迷惘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他明白,在这场豪赌中,赵过赌的是他一生的学识与经验,而自己赌的,是父亲的遗志与自己的前程。
“赵尉丞,”何瑞深深一揖,“某自明日起,当亲守与士卒同食同宿,共掘此渠!”
工程最艰难的,终究是人心。日复一日的黑暗劳作,让最坚韧的士卒也濒临崩溃。
赵过深知,仅靠军法与道理,无法长久支撑。他下令,将全营分为三队,轮番作业。
一队下井,一队地面运土、修整木料,一队则休息、操练。他又将何瑞在酒泉行之有效的奖惩之法引入——每贯通一段隧道,负责的队伍便可得双倍口粮与一小袋盐。
更重要的是,他让何瑞每日在井口,为地面休息的士卒讲述关中龙首渠的故事,讲述水利兴,则田地肥,仓廪实,家国安的道理。
何瑞则将父亲的“草木长城”之梦,化为更切实际的“井渠绿洲”之景,为这些在黑暗中劳作的人,描绘出一幅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渐渐地,士卒们的心态变了。他们不再视下井为苦役,而视之为一场与沙海的战争。每当一段隧道贯通,井口之人便会擂鼓相贺,那鼓声传入地下,便成了对掘进者最大的鼓舞。
数月后,连接最后一处断点的时刻终于到来。
何瑞与赵过亲自下到了井底,李校尉则焦躁地守在地面最终的出水口。全营的士卒,除了仍在井下劳作的,全都聚集在出水口旁那片龟裂的土地上,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井下,只剩下最后一尺厚的土壁。何瑞与赵过分立两侧,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喘息。
“预备!”赵过的声音在隧道中回响。
数十名最精壮的汉子,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铁凿与重锤。
“贯之!”
“轰!”
一声闷响,土壁中央被凿开一个小孔。一股潮湿、清新的空气,瞬间从孔中涌出,吹拂在众人布满汗水的脸上。紧接着,一缕细细的水线,带着泥沙,从孔中渗了出来。
“通了!”井下爆发出压抑的狂吼。
地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个用石块砌成的出水口。起初,毫无动静。一息,两息……时间仿佛凝固了。李校尉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陷入掌心。
突然,出水口最深处,传来“咕嘟”一声轻响,仿佛是大地在沉睡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紧接着,一股细小的、浑浊的泥流,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人群中发出一阵失望的骚动。
“就这点水?”有人低声咕哝。
何瑞与赵过此刻已从最近的井口爬上地面,他们奔至渠口,眼中却满是狂喜。赵过大喊:“快!清淤!水龙之首已至,龙身岂会远!”
此言一出,何瑞立马明白了过来。当所有隧道连通后,需要进行全面的清淤,方可在水源处打开引水口。如此一来,水流便顺着这条人工开凿的“地下河”穿过山体,流入下游的灌区。
士卒们如梦初醒,立刻用工具清理渠口。那股泥流,在他们的帮助下,渐渐变得清晰,流量也越来越大。先是涓涓细流,而后汇成水股,
最终,“哗啦”一声,一股清澈、冰凉的水流,猛地冲出了石槽,欢快地奔涌而出!
那水声,是这片死寂了千年的土地上,最动听的仙乐!
“水!是水!是甜水!”一名离得最近的士卒,第一个捧起水花,尝了一口,随即发疯般地大叫起来。
整个营地瞬间被引爆了。
“出水了——!”
欢呼声如山崩海啸,响彻云霄。所有的戍卒、刑徒,都疯了。他们扔掉手中的工具,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条新生的溪流。
他们扑倒在地,将头埋入水中,贪婪地痛饮;他们互相泼洒着这救命的甘泉,任凭冰凉的水浸透衣衫;他们又哭又笑,在泥地里打滚,状若癫狂。
那些昔日的疲惫、恐惧、怨恨,在这一刻,都被这股来自地心深处的清泉,洗涤得干干净净。
在刀光剑影中都未曾眨眼的铁血李校尉,此刻却呆立在原地,看着那欢腾的人群,看着那汩汩而出的生命之源,虎目之中,竟是热泪盈眶。
他一步步走到渠边,缓缓跪下,没有用手去捧,而是像最虔诚的信徒一般,俯下身,将嘴唇贴近水面,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
何瑞没有加入狂欢的人群。他走到渠边,缓缓拔出腰间那柄旧刀,将刀身浸入清澈的水流之中,轻轻擦拭。
水流冲刷着刀身上那八个字——“草木为城,人定胜天”。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长安的方向,泪水无声地滑落。
赵过,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后,看着那一片片被水浸润、由黄变黑的土地,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那一日,轮台的水,格外甘甜。因为那里面,融进了数千名戍卒的汗水、一个家族两代人的执念,与一位天才农官逆天改命的智慧。
【太初五年冬,赵、何二尉丞命众人凿井通渠,引天山雪水,历数十井而下,潜行地中,至轮台,水乃涌出,溉田数顷。】
——《疏勒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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