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罪己
辰时已过。今天的昏黄日光照在香烟缭绕的殿中,使得肃立的群臣都显得有些面目模糊。
皇帝陛下今早突传,令众臣不明所以,惶惶不安。
刘彻身着玄衣,面色沉沉。
他声音不高,吐出的话语却如钟吕轰鸣,惊人之极:“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百姓劳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按:本段“罪己诏”和田千秋请逐方士的记载亦出于《汉武故事》,《汉书》不采,《资治通鉴》将此系于三月。这一事件的具体时间地点乃至真实性都存在疑问——《汉武故事》的原文更像是发生在《资治通鉴》中系于正月的汉武帝出行东莱之后。田千秋晋升丞相在此年六月,和此事之间存在一定时间间隔。为叙述方便合并。)
他长长吐了口气,仿佛卸下了肩上某个看不见的重荷。“今日召尔等问政。朕之过失,诸卿可畅所欲言。”
漏壶滴答。无人应答。
刘彻透过琉珠冷冷地看着下方。
低头的群臣不见面目,但他很清楚这些人在想什么——这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可以随时变换的君王,突然做出这样的表态,所有人都心怀疑虑,惴惴不安,恐惧于这样异常的表态,是否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预兆。
而在那场新的暴乱当中,出头者乃至他的全部亲族,还有多年积累的声望,或许全都会成为新的牺牲品。
沉默令人难堪。一股火焰在他胸中隐隐燃起,但又被他强自按下。
“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忽然有人踏前一步,语气平静地打破了这片静默。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大胆家伙身上。
那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身材高大,站姿笔挺,但已头发花白,满面风霜——那是他多年在陵前站岗所留下的痕迹。
——是田千秋。
一个不学无术,又无门阀教养的老人。
几个月之前,他还只是靠着身材高大入选,守卫高祖陵墓的一位郎官而已。
这个小小的高寝郎忽然上了一封急变(注:“告急变文”的简称,本为报告发生紧急情况的文书。),内容居然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白发老人对他说,“儿子拿父亲的武器玩闹,那只是犯了该被抽打的罪过。父子之间闹气的事情,自古以来就有。蚩尤这样的逆子造反,黄帝起初也是渡江回避容让一时……主人误杀了奴婢,付出补偿即可。那天子的儿子误杀他人,又算是什么大罪呢?更何况被杀的是挑拨父子关系的小人。这些话并非我这样鄙陋之人所能想出的,是夜里梦到一个白发老人,他教给我这样说的。”(按:田千秋奏章原文已失传,仅在《史记》中保留下部分句子:“子弄父兵,罪当笞……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畔父,黄帝涉江……天子之子,过误杀人,何罪哉……臣尝梦见白头公教臣言……”因缺乏上下文,其中部分句子的意思并不清晰,此处姑妄敷衍成文。)
这封奏章将戾太子擅自调兵和杀死江充等人的两大罪过,说得轻描淡写,又扯上鬼神之说,试图脱卸责任,却忘了妄自攀扯汉室祖灵本身就可以是大罪。
只不过正好陛下思念子女,想起之前壶关三老令狐茂的上书,也同样为太子辩冤,于是不但没有降罪,还将这个老迈无用之徒擢升成了大鸿胪,一步迈入九卿之列。
——也只有这样的无知无畏之徒,敢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止一位大臣的心中闪过类似的念头。
刘彻的面容深不见底,不知喜怒。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回都之后,列位可深思熟虑,再行上言。”皇帝向后转去,却在最后抛下一句令众人心头惊涛骇浪的话语:“大鸿胪进言有功。当迁。”
大鸿胪已然是中二千石的高官了。还要再升……这个年过六十,无学术,无门阀的老人,几个月内从郎官一跃至此已经够惊人的了,难道不久的将来,整个大汉将迎来一位在一年内直上万石的新任三公?(按:汉武帝时制度,三公位万石,其下就是中二千石的九卿等官员。再往下是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中”的意思为“满”“正”。)
众臣眼神闪烁,却仍是鸦雀无声。田千秋伏地叩首,额头碰碎地砖上的一片晨光。
甘泉宫下诏后的第三夜,霜气未解,长安的街鼓已歇。
大农令桑弘羊脱去朝服,换一袭暗青纻衣,只携一名老仆,悄悄出了府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碎声轻缓,如同拨动算筹。
他脑中思绪随蹄声盘旋:田千秋已拜丞相,补上了刘屈氂被诛后空缺了好几个月的这个帝国最高官位。
旁人只道是圣恩无常,这又是一个如李广利般的幸进之徒而已。桑弘羊却感觉,没这么简单。
一个人未曾读书进学,出身不在高门大族,并不代表他头脑糊涂,处事不明。他桑弘羊不就是个例子么?
一介商人家庭出身,一步步登上如今的位置,掌握整个帝国的财政大权,那些饱读诗书的腐儒,有谁能比得上?田千秋靠着两次进言,在一年之内升为丞相,在桑弘羊看来这绝非单纯的好运。
或许,他念念在兹的事业,能从此人这里取得急需的助力。为此,有必要冒险亲身进行一次沟通。
丞相府后门虚掩,门吏见是大农令亲至,忙躬身引入。
内厅灯火温黄,田千秋尚未歇息,青袍缓带,正在案前批阅郡国屯田折子。见桑弘羊至,他放下笔,含笑拱手:“桑公夜临,必有高策。”
桑弘羊也不寒暄,自袖中抽出三片薄木,依次排开:一片绘河西四郡谷价折线,一片记玉门至轮台转输耗粟比例,一片列居延军口岁需之数。
灯火映照,数字如刀刻。
“丞相,”桑弘羊低声道,“今岁河西小胜,军气可用。若趁此时增屯,以一兵三卒之例,三年可得田三万顷,岁增谷二十万斛。以二十万斛折边军一岁之食,可省中原转输三十万贯;省三十万贯,则关中可再修三辅陂渠,又惠民。”
田千秋凝视木片,眉峰微蹙,指尖轻点:“谷贵民劳,谷贱民伤。陛下方下罪己之诏,意在休息。若大举增屯,丁壮夫役,恐失诏旨。”
桑弘羊倾身,声音更低:“非大举也,三限而已:不增丁三千,不越水四万亩,不妨农时。更以‘代田法’配之,耧车播籽,深耕匀种,亩收可倍。三年之后,边仓自实,民力亦苏。”
田千秋抬眼:“若旱涝不时,水脉不济,奈何?”
桑弘羊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方素绢,上绘井渠暗沟之图,旁注细密小字:“井渠之法,臣已令赵过试于居延,雪水潜引,岁省漕舟十之四五。此图可照行。”
灯花爆响,田千秋沉吟片刻,终是点头:“既限丁限亩,又不夺农时,或可试之。然须先奏闻,得旨而后行。”
桑弘羊拱手:“愿与丞相共具此章。御史大夫商君亦已答应联名。”
田千秋点头:“善。稍后,我或也有一奏章欲请大农与诸卿共上。”
“敢问是何事体?”
“到时自为桑君分说。”这一刻眼前老人的面孔,在桑弘羊看来,像极了乡间那些灵动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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