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夜雨承炬
黄昏时分,空气里又是那种熟悉的湿重感,衣衫浑不自在地黏在身上,催得行人的脚步都快了几分,想赶在下雨前回家洗个澡。毫无征兆的,三江口方向传来低低的、滞重的闷雷声,一声叠着一声,仿佛天边有巨轮碾过石板。
没有风,檐角的幌子一动不动垂着。稀疏的雨点先落下来,砸在青瓦上发出钝响,不痛快,却沉甸甸的。熟悉了海边潮湿天气的人们都知道,这是大暴雨憋在云里,快要压不住了。
地牢深处,却是连那闷雷也传不进的死寂。
厚实的夯土与石墙将一切声响滤得干干净净,只有永恒的阴湿与黑暗在此沉淀。唯独靠近北墙根的那道旧裂缝,不知何时又开始渗水了——先是石面颜色变深,接着,一滴浑浊的水珠缓缓凝聚、拉长,“嗒”一声落在污秽的地面上。
徐妙雪枯井般的眸子动了动。
她盯着那处看了很久,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是外面……下雨了。
她开始挪动身体。几乎废了的双腿拖在身后,她用手肘、用肩胛、用还能使上劲的每一寸皮肉,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一点一点往前蹭。粗粝的地面磨过伤口,留下淡淡的血痕,她却像感觉不到痛,只朝着那断断续续的水线挪去。
终于,她仰起脖颈,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又一滴水珠落下,恰好滴进她口中,带着土腥气和石壁特有的涩,却像甘露般滚过她灼烧的喉咙。她贪婪地吞咽着,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将这污浊的雨水,连同外面那个她看不见的、正在酝酿风暴的世界,一并吞入腹中。
狱中守卫接连紧绷了几日,始终无事,此刻到底松懈了些,聚在一处啃着干饼闲聊。甬道曲折,声音断续地飘进牢室,嗡嗡地听不真切。
徐妙雪喉间得了那点浊水的滋润,涣散的神思稍稍聚拢,隐约听到外头大概在说一个小乞丐的故事,说小乞丐被山中道观收养,过年时香客给了一串铜钱的小红包,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钱”,他宝贝地将其藏在古井的石缝里。
守卫没听出这故事里有什么玄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然后呢?”
“过完年回来,钱却找不见了。那孩子急了,翻找无果,从此郁郁寡欢,跟丢了魂似的,日渐萎靡,气若游丝。”
“不就是几个铜板吗,哈哈至于吗?后来呢?”
“老道士知道原委后,才明白这可不是几枚铜钱那么简单,而是孩子心的寄托碎了。于是,他趁孩子不注意,将自己的的铜钱包好,塞进那石缝,再“偶然”带孩子去“找到”。孩子一见失而复得的铜钱,瞬间两眼放光,所有愁云一扫而空,欢呼雀跃,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又变回了那个活泼的小道童。”
“就这样?这故事到底有什么稀奇的啊?”听者大失所望。
“还有后文呢,妙就妙在之后的事情上。”讲故事的守卫故弄玄虚。
——多年后,道观翻修,工匠在古井底部的淤泥中,发现了当初那个丢失的、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串铜钱,完好无损。但奇的是,铜钱上缠绕着几缕晶莹剔透、如丝如胶的物质,在阳光下微微发光,触之绵韧。
老道士见之,先是一愣,旋即长叹:“痴儿,痴儿!这哪里是铜钱,这是你的执念啊!”
他告诉身边的弟子,这孩子当年纯粹至极的欢喜心、期盼心,以及丢失后纯粹的伤心、执念,这些强烈的心念竟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了实质,如同精神力的结晶,牢牢地附着在这承载了他所有情感的铜钱上。
地牢里安静了一瞬,连啃饼声都停了。
“人的执念……真能化成有形之物?”
“你们可别不信,这故事是真的,只要人纯粹到极致的时候,那就能有神通!”
徐妙雪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她信。
她此刻,就靠这一口执念撑着。
这世上本无神通,唯有凡人的意志,纯粹到极致,便能聚沙成塔、滴水穿石。
哪怕她此刻如烂泥般瘫在这阴湿的囚牢,哪怕山穷水尽、周身无一处不痛——可她的执念,却早已不在这个躯壳里。它钉在那艘还在船坞中一点点成型的大船上,随着每一次榫卯相接、每一片帆布缝合,日渐丰盈,日渐坚固。
她闭上眼,便能看见那船首劈开海浪的模样。风帆鼓满,自宁波府的港口昂然启航,将积压了十二年的晦气与血锈,一并吹散在浩荡的东风里。父亲、母亲、兄长、海婴……那些前仆后继倒在泣帆之变血泊里的亲人,他们的命不是白丢的。无数人的不甘、不屈与未竟之愿,早已在冥冥中连成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绸之路。
她终会完成父亲当年许下的、在历史洪流中渺小如尘的那桩承诺——将东方工匠精心打造的器物,交到那位佛郎机贵族手中。跨越十数年的光阴,两片大陆,一场生死,只为这一句承诺。
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筹码,甚至连引以为傲的骗术都无法施展。可穷途末路之时,她反而不怕了。
她还有裴叔夜。
纵然他们一样都在各自的困境之中,一样在刀锋上行走。
她相信他们的执念足以撼动天地,在无形之中牵引着每一个局中之人的抉择。那艘未竟的船,那片未启的航,便是她锚在这人间的、最重的一枚心念。
此刻她只能等,等上天给这执念一个回响。
牢外的闲谈不知何时停了。
甬道深处传来脚步声,不是守卫惯常的懒散拖沓,而是清晰、平稳、一步步逼近。接着,是钥匙碰撞的金属轻响,和一道陌生的声音:
“翁大人有令,今夜提前下值,此处不必留人。”
守卫们似乎愣住了:“一个都不留?”
“是。我会亲自守着。”那声音没什么起伏,“回去后,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短暂的沉默后,是窸窣的起身声、铁链轻碰声,守卫们迟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压低的交谈却还是漏进了牢门:
“定是里头那女人的事……今晚怕是要了结了。”
“大人到底要拿她……”
“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脚步声彻底消失。
地牢重新陷入寂静,一种比之前更深、更稠的寂静。徐妙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没有动。她听着那陌生的看守在门外坐下,听着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听着自己缓慢却沉重的心跳……
她不知道是好消息先来,还是坏消息先来。
……
雨丝斜织,夜雾浓稠。
翁府门外,一柄素面油纸伞静静立在廊檐下。伞面雨水汇聚成线,沿边沿不断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而执拗的水花。
伞下立着一人,玄衣肃穆,身形如墨染的松。雨水顺着伞骨滑下,在他肩侧笼起一层蒙蒙湿气,他却纹丝不动,仿佛已与这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裴大人,请。”
府门无声洞开,一名青衣侍从躬身引路。裴叔夜收了伞,水珠顺着伞尖滴成断续的痕,他抬步迈入门内,未有半分犹疑。
一路穿庭过院。偌大一座浙江巡抚府邸,竟异常空寂。回廊无人洒扫,厅前不见守卫,只偶尔有檐角风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孤零零的光。
并非翁介夫疏于防范,而是因为这场交易知道的人越少,便越干净。
至于安危?这根本不在翁介夫的考虑之内。如今可是太平盛世,他与裴叔夜又同朝为官,彼此牵扯如蛛网,裴叔夜若敢在此动刀兵,无异于自绝于朝野。这点分寸,他们谁都清楚。
引至内堂,翁介夫已端坐主位,手中茶盏热气袅袅。
他抬眼,目光落在裴叔夜空空如也的双手上,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弧度:“承炬,‘回礼’……带来了?”
裴叔夜立于堂中,衣衫犹带雨气:“三日之期,至子时方尽。翁大人,且静候。”
(https://www.yourenxs.cc/chapter/5434745/41469724.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en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en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