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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旧梁朽椽


宁波府府学内,明伦堂里正讲着《春秋》,教谕声音抑扬顿挫,素衣方巾的生员们端坐如松,案头堆着成叠的书册,堂下时而响起纸页翻动的突突声,偶有生员以指尖蘸水,在漆案上默写难字。

府学中的生员每日都需晨诵暮读、朔望谒庙,无故不得离学,  此刻廊下却有一青衫生员垂首而立,正向训导长揖告假。

训导蹙眉审视程开绶片刻,他是府学之中最勤奋的学子,少有缺席,今日难得告假,想来是有什么急事,便不做为难,准了他的假。

程开绶再揖谢过,转身离去。池中残荷枯立,水中倒影一晃,那袭青衫已疾步奔至至府学不起眼的侧门边。

他推开木门,恍惚间,堂内的诵读声隔着庭院隐隐传来:“……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正是这恍神的刹那,还未及抬眼,便听见一道温婉的声音轻唤。

“佩青?”

程开绶一怔,几乎疑心自己推错了门、踏错了时空,他怎么会在这里看到郑意书?

郑意书却面露欣喜:“是母亲同你说过了?你已告好假了?”

“说过什么?”程开绶茫然。

“今日母亲与我原要去山中道观问卦。她想将西偏房拆了与院子打通,请道长瞧瞧动土是否相宜、何时为吉。我也正好想去求一卦……可母亲临时有事,便说让你陪我去。”

程开绶一愣,西偏房是徐妙雪曾经住过的地方,母亲要将那处拆了?

“我……”程开绶心乱如麻,欲言又止。

“你既已告假,我们便动身吧,”郑意书轻声催促,“马车都备好了。”

程开绶面露难色,一时却编不出像样的托辞,却也没有顺从地上马车……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焦急地望了眼路的尽头,询问道:“大约几时能回来?”

“太阳落山前怎么都能回来吧。”

程开绶盘算了一下,勉强来得及,。郑意书挺着几个月大的孕肚,总不能让她独自上山……他也只能先随郑意书上了马车。

一路上,程开绶都心事重重。

郑意书以为程开绶想的是西偏房的事,低声问:“你表妹住过那间屋子,你舍不得拆了?”

程开绶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她人都走了……”

但程开绶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漫长的余音过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但我确实放不下她。”

他说的好像是那间屋子,但也不止是那间屋子。

他能在郑意书面前说到这个份上,是将她当成了朋友。他们虽无法像夫妻一样恩爱白首,却也一直都以礼相待、相敬如宾,共享着彼此一些无法为外人道的秘密,

车帘晃动着,帘外的阳光在郑意书脸上一闪而过。

她温柔地宽慰道:“那今日无论道长如何说,回去我便同母亲讲,那屋子动土不吉。好不好?”

程开绶朝她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忧色仍沉甸甸地压着,半分未散。

山道蜿蜒,至观前已是林木森然,青瓦飞檐半掩在古松之后,香火气混着苔藓的清苦扑鼻而来。道观幽静,只闻檐角铜铃偶尔被山风拨出一两声清响。

郑意书入了静室,与那道长解卦问吉,絮絮低语间竟透出几分轻快。程开绶却在廊下踱步不停,时而抬首望天,日影渐斜,他像是被什么追赶着,眉间焦灼愈深。

那边……应该还赶得上。

可在等待的时间里,种种不好的预感总是抑制不住浮上心头。

不多时,郑意书竟掀帘唤他进去,笑道:“道长灵验,你也来求一卦,看看来年春闱运势。”

程开绶本想推脱,奈何郑意书直接来拉他,他只得入内坐下。

道长取出龟壳,焚香摇卦,铜钱落定,他却脸色微变,将卦金轻轻推回,摇头道:“今日卦气已浊,不宜再占。”

程开绶本就心不在焉,对此也只是微微颔首,反倒因为节省了时间而略松一口气。

“多谢道长,福生无量,”程开绶看向郑意书,“夫人,那我们便回吧?”

可郑意书却一下子显得非常紧张,她知道算卦有三不占:运尽不占,命数将尽不占,心不诚不占。如今道长这般推拒……

她连声追问这是何意,道长却只道“天机不可尽言”。

正此时,程贵气喘吁吁奔入观内,在静室外小声催促道:“少爷,府学有急事,教谕催您速回!”

说话间,程贵暗暗朝他递了个眼色。

程开绶如蒙大赦,知道自己的救星终于来了,他全然忘了占卜之事,当即起身对郑意书道:“学业要紧,意书,我先下山去。让程贵陪你回来。”

言罢他朝众人匆匆一揖,转身便疾步离去,将那道长未尽的玄机与郑意书复杂的目光,一并抛下。

郑意书不置可否,仿佛意料之中,只是静静的目送程开绶背影远去。直至他快要踏出山门,她眼中倏然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她扶着微隆的腹部,急急追出几步:“——佩青!”

程开绶闻声驻足回头。

她立在石阶上,山风拂动裙裾,微喘的声音却是:“方才道长解卦时说……西屋拆了是吉。旧梁朽椽,终究是过去的栖处,既已离去的人,便该让她彻底离去。”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望进他眼底:“如此,往后的日子才能敞亮。”

“你可想清楚了。”

话音落尽,山门寂寂。她话中似有千钧,最后只轻轻落在“离去”与“敞亮”之间,像一句谶,又像一声叹。”

程开绶定定地看着郑意书,那一瞬间他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异样,可他没有心思细究,仅是拱手行了一礼,便坚定地离去了。

马车声渐远,郑意书浑身的力气像被骤然抽空,扶着微隆的腹部,身子一晃便要软倒——却有人自后稳稳扶住了她。

“你看,他娶了你,却连与你培养感情的念头都吝于施舍,满心只急着去救旁人……”康元辰的声音贴在她耳畔,低柔如蛊,“这世上,唯有我对你,才是矢志不渝。”

这个熟悉的怀抱令她战栗。

郑意书眼角垂下一滴茫然的泪,脑中只有嗡嗡的噪音。

她知道道长方才拒绝算的卦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程开绶这一去会遭遇什么。

她都知道,连康元辰出现在此地也是意料之中。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与康元辰在一起时,她嫌他轻浮无担当,可待在程开绶身边,又苦于他那份始终疏离的、礼貌的漠然。一个女人,难道真要守着一段无爱的姻缘过完这一生?

出嫁那日,她以为自己可以。或许,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她心底总还藏着一点痴念,以为能日久生情,石头也能捂热。可程开绶的心,从来就没在她这儿停留过。

前不久的一日,她去汲古斋买书。她早知程开绶那日会来取书,所以特意候着,想与他一同归家。可府学早已散课,书斋里却迟迟不见人影,连掌柜也不知去向,她心下生疑,寻至后院。

往日伙计穿梭、晒书忙碌的院子,那日却空寂无人,像是要给谁辟出个清净地似的。

郑意书正欲离开,忽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从厢房虚掩的门缝里飘出。

“是因为郑意书和她的孩子吗?你成家了,所以你不愿意冒险卷入这些纷争中?”

“……跟郑意书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们并无夫妻之实。”

郑意书立在原地,像被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

那是她第一次,亲耳听见程开绶在另一个女子面前,如此急迫地与她撇清干系。她仿佛成了他急于甩脱的包袱,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也曾是别人心尖上的姑娘,却被她弃之如敝履。

当初为了能嫁给程开绶,她将全副身家都押在他身上,不惜与他站在一起背弃自己的家族,她甚至可以爱屋及乌,原谅徐妙雪对郑家所做的一切阴谋。

从前锦衣玉食的郑家大小姐,如今不过是寻常民妇,家业零落,亲缘离散。

若不是她有了孩子,她本是程开绶这辈子也高攀不上的人!他怎能一点都不珍惜她?

自那日之后,某种嫉妒、不甘、甚至是懊悔……在她心里迅速发芽抽条,遮天蔽日。

这一生,她好像总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可她还是不甘。

她又想要爱情了。她想要热烈的回馈,而不是石沉大海的冷淡。

当康元辰再次出现,对她倾诉那些滚烫的誓言时,那段疯狂而炽烈的过往重新点燃了她心底奄奄一息的火苗……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最难的坎已经迈过去了,她开始忘记那个曾将她从泥泞里托起的人,忘记自己如何挣扎着活到今天,只记得那些令人心跳骤停的缠绵细节。

女人一旦较真起“爱情”二字,便是世间最可怕的事,因为世上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在经历求不得之苦。

她忽然又觉得,或许那条从未选择的路才更好。

康元辰告诉她,程开绶知道一个危险的秘密,是翁介夫大人必除之人,他迟早是个死。他们若在其中稍稍推一把,翁大人自会记下这份情,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是啊,既然程开绶执意要帮他的表妹,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迟早会把自己搭进去,而她只是提前为自己寻条后路,有什么错呢?

康家早已风雨飘摇,郑家亦支离破碎。如今她与康元辰只是这世间两个伶仃之人,反倒没了任何枷锁。翁介夫承诺,只要事成,便助他们举家迁往杭州,许她堂堂正正做康家的正妻,让她腹中孩子认祖归宗。

她什么都不必做。

只需将程开绶,引到这山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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