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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黄粱一梦


兵甲碰撞声由远及近,铁靴踏在湿石板上的响动沉闷而整齐,像一面正在收紧的鼓。

这一片街巷已被火光照亮半边天,跃动的光影将屋檐、树梢、巷口的石敢当都映得忽明忽暗。裴叔夜立在檐下的青石踏跺上,望着那一片渐次逼近的光潮——是官府追剿劫狱的官兵。听这动静,怕是将半城的戍卫都调来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退,依旧静立着,像一尊泊在夜雨里的石像,等着潮水漫到脚边。

身后是紧闭的雕花门,门板上浮雕着五蝠盘寿的祥纹,蝠翼舒展,似要携福而去。可此刻,那层糊门的素绢上,却映出屋内两道僵持的身影,杀气重重。

“义父……义父!您莫糊涂啊!裴叔夜已满盘皆输,您怎能……怎能帮着外人对付孩儿?”翁介夫的声音嘶哑发颤,像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扭动着。

“我的儿啊……”四明公缓缓绞动手中的铁链,镣铐相碰,发出冷硬的碎响,“你的提议,确实很诱人。子子孙孙,香火不绝……可为何是我受千夫所指,而你却能长命百岁、儿孙绕膝?这叫人……好生不痛快。”

他一步步走近,影子投在翁介夫惨白的脸上。

“裴叔夜都跟您胡诌了什么?!他这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您若杀我,您与他皆是死罪难逃!义父……听孩儿一句,我送您回去,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

四明公嘴角扯起一个枯槁而瘆人的笑。

裴叔夜对他说了什么?

裴叔夜说——我给你一把刀,先杀翁介夫,再来杀我,你的仇人全能跟你一起下地狱,你愿不愿意?

四明公岂能不恨?对这义子的一朝心软,换来的却不是颐养天年,而是镣铐加身、尊严尽碎。可他这一生残缺了大半,连死都被太多执念牵绊着。当初徐妙雪戳破翁介夫想在狱中害死他的真相,提议联手时,他并非不心动,也不是舍不得毁掉翁介夫,而是怕——怕自己这把老骨头,根本拼不过。

纵然他指证翁介夫是自己的义子,是泣帆之变真正的始作俑者,可如今宁波府上下,早已尽在翁介夫掌控。他的话真能上达天听吗?

翁介夫既能对冯恭用刑讯逼供,又怎会对他这无根老朽手下留情?

他最在意的,终究是这副残缺躯壳,最后那点可怜体面。

翁介夫是匹恶狼。他没必要再去与狼撕咬,除非……出现一个更凶戾的,恶鬼。

裴叔夜的提议,让他看见了另一种惊世骇俗的可能。

他们都被困在了世俗和规矩的条框里,差点忘了杀人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是他们把生命看得太高贵了,非要用什么阳谋阴谋才算赢?

一命换一命也是赢。

“裴叔夜说,他有法子让我既痛快,又能手刃仇人。”四明公的声音低得像呓语,“我何乐不为?”

“义父!我可是您半生心血……您真舍得毁了吗?!”

“舍得,”老者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浑浊的眼底竟闪过一丝奇异的清明,“纵然我不毁你,你也会葬送在裴叔夜手里——你斗不过他。我原以为他是心软的菩萨,如今才知,他是个连自己都敢杀的恶鬼。你既斗不过……就让为父,来了结你罢。”

他抬起铁链猛地勒住翁介夫:“咱们爷俩……地府里再叙。”

轰隆——

雷声碾过屋顶,梁上尘埃簌簌扑落。

牢门就在这时开了。

徐妙雪涣散的神思被惊动,隐约听见了远处闷雷的余韵。然后是脚步声——不是狱卒那种拖沓的靴响,而是急促却放轻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撑开眼皮。

会是谁……?

琴山放倒为数不多的守卫,侧身让开牢门,对身后人低声道:“程先生,您带她走。”

程开绶踏进牢室,潮湿的霉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张了张嘴,想问裴叔夜之后如何打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裴叔夜是天生的执棋者,他看上去彬彬有礼,实则他的行事风格疏离、霸道、唯我独尊,甚至还有一丝无礼。他不必去打听裴叔夜的事,想必一切他自有安排。

其实那场被探子偷听的“密谈”,本就不是他们近日第一次相见,而是演给暗处眼睛的一出戏。

真正的会面,发生在前一夜,桃花渡的船舱里。

裴叔夜望着他,目光如灼:“这些年你匿名寄信,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从未打扰,可如今已是生死关头。你手中究竟有没有能救她的东西?若有,便拿出来。”

程开绶沉默良久,终是长长一叹:“其实我……也不知那样证据究竟是什么。”

裴叔夜愕然:“你既然不知道,为何一直讳莫如深,还阻止她恢复记忆?”

这个秘密,在程开绶心里藏了十二年。

若非此刻他必须要将信息共享给裴叔夜,助裴叔夜破局,他以为自己会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

十二年前。

泣帆之变如一场猝不及防的海啸,从官衙到街巷,人人自危,家家闭户。就在这场风波的第三日,徐恭仍下落不明,徐家却突然将八岁的徐妙雪匆匆送至程家暂住。

小姑娘悄悄拽着程开绶的袖子说:“家里来了个客人,阿娘一见她,脸都白了,忙不迭把我送出来。”

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儿,猜来猜去也猜不透那女子的来历。直到程家主母贾氏从外头带回一张通缉令,上头绘着一名女子的画像,说官府正在追缉陈三复之女海婴。街头流言早已将她传得如同杀人不眨眼的罗刹,说她逃上岸就是为了复仇作乱的。

徐妙雪一瞧画像,顿时慌了——这不正是家里那位客人?

她拔腿就往家跑,可推开门,宅中空寂无人。所有可怕的猜想在她八岁的脑海里翻涌——人们口中的“坏人”,官府缉拿的“要犯”,还有父母兄长不见踪影的宅子……那时的她尚分不清流言与真相,只知官府代表着天理王法。

她决定报官。

她却又多了个心眼,怕自己是个小孩人微言轻,便怂恿同村一个汉子去衙门递话,只说海婴逃至徐家,挟持了徐家母子。

徐妙雪还不知道,自己的自作主张,给全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彼时兄长徐容平前脚刚去翁介夫家里,翁介夫就丢了那份《夜巡簿》,翁介夫正有些怀疑徐容平呢,结果就有人送上门来,证实了海婴与徐家有勾结。

翁介夫自然要立刻斩草除根。

其实那天下午,徐家母子已悄悄将海婴送至一处稳妥的藏身地。按照海婴的交待,他们本要携着那份紧要的证据,去寻裴家老爷,彼时宁波府上下,或也只这一位曾是陈三复旧友的官员尚可托付。

谁料归家之时,等待他们的并非喘息之机,而是翁介夫派来的绝杀。

杀手撞门的闷响已从前院传来。

徐容平用尽力气将后院门用压井石死死抵住,转身将一卷以油布裹紧的《夜巡簿》塞进徐妙雪怀中:“把这个藏好,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去程家……最近都不要回来。若往后有机会,将这东西交给城里裴家的老爷文渊。”

徐妙雪连一声“阿兄”都未能唤出口,便被推向角门。

身后是越来越重的砸门声、刀刃出鞘的锐响,还有骤然腾起的火光——八岁的她还不明白,那火光吞噬的是什么。

她依言将油布卷藏到一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回了程家。半夜程开绶经不住徐妙雪哭求,终究带她悄悄折返回徐家。

从后墙翻入家中,是尚未冷却的血泊,和再也不会回应她的至亲。

那一刻,徐妙雪才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是她……是她跑去报官,是她引来的人,是她亲手将阿兄和母亲推到了这片血光里。八岁孩童稚嫩的善恶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原来“正义”会杀人,原来“对的事”,竟能让人失去一切。

当夜回去后,她就发起了高烧。

浑身滚烫,意识却像沉在冰冷的深海。昏沉中她一遍遍哭喊“阿兄”“阿娘”,又一遍遍嘶叫“是我错了”。那些呓语断断续续,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再醒来时,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空茫茫的雾。她看看四周,看看守在床边的程开绶,眼神陌生又困惑。

她忘了。

唯独忘了那一天的事情。忘了家里来的女客人,忘了那日的血,忘了自己的错,也忘了曾有个小姑娘,在某个夏末的黄昏,亲手埋葬了自己全部的世界。

程开绶却松了口气。

忘了好。

忘了才好。

或许遗忘,真是上天能给她的最后一点仁慈。一个才八岁的孩子,若日日睁眼闭眼都是至亲的血、夜夜梦回都是自己无心铸下的大错——她要怎么活?怎么背着这样一座罪孽的山,走下去?

所以往后这些年,无论徐妙雪怎么逼问他、怎么用那种看穿一切又鄙夷一切的眼神刺他,骂他是懦夫、是废物、是缩在壳里的可怜虫,他都咬牙受了。

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一丝线索都不会给。

任何可能掀起记忆残片的端倪,他都要死死捂住。

哪怕唤起她的记忆,能帮她找到那份只有她知道在哪里的证据,他也不愿意。

他不能让徐妙雪承受那样的痛苦,他知道她这人靠着强烈的爱恨在江湖上行走,她咬住的人,死都不会松手——可她倘若恨自己呢?

那纵然她报了仇,也不会再有活下去的欲望了。

她可还要去做扬帆出海的壮举,帮她父亲完成那一桩迟到生意。

他帮她找了很多很多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心里发过誓,这真相就烂在他一个人肚子里。徐妙雪要恨要怨,都冲他一个人来就好了。

他只要她活着。

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哪怕张牙舞爪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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