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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沧海别鹤


泊舟孤篷颤颤,恍若天地逆旅中一片飘零秋叶,四下苍茫,惟星斗垂垂欲坠,浪声呓语。

原来这么多年无法靠岸的,远不止裴叔夜一人。

浪声在船舷外起伏,一声,又一声,像黑夜缓慢的呼吸。

“那份证据,”裴叔夜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就让它永远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吧。”

“可没有东西交给翁介夫……如何救她?”程开绶声音发颤,眼眶在昏暗的灯下泛着潮湿的红。

裴叔夜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眸望着桌上那盏飘摇的油灯,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此刻的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勘测棋局的弈者,指尖悬在虚空,计算着每一条绝径上微弱如萤火的胜率。

许久,他抬起眼。

“有一个险中求胜的法子,”他顿了顿,“需要你入局。”

“若有我能做的,万死不辞。”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裴叔夜的声音低而清晰,“翁介夫如今正疯到极处,他一个靠海禁上位的官员,竟不惜勾结倭寇,搅乱时局,他为了能掩盖当年的罪行已经走火入魔了。”

“而他敢如此猖狂,就是因为我们手中无凭无据。”

说话间裴叔夜伸手将桌上倒扣的茶盏翻正,本以为他要倒一杯茶,却不想他冷不丁抬手一拂——

瓷盏飞落,在船板上砰然碎裂,脆响撞进浪声里,刺耳又决绝。

“没有证据,我们就造一个,”裴叔夜盯着那摊碎片,“从前他将所有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可这一次,我们要抓住这些碎片。”

“——你要让他,对你下手。”

程开绶心跳骤然擂鼓。

他听懂了。只有让翁介夫再次动手,才能拿到他杀人的现成证据。

程开绶没想过还能这么来。

眼前这位浑身清贵、容貌端方的裴大人,竟有如此剑走偏锋的狠绝。在他自幼所受的教导里,万事皆需循规蹈矩、证据确凿、眼见为实。可此刻,他却从对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窥见了几分属于徐妙雪的……石破天惊的江湖气。

原来他们互相影响已经如此之深了。

“可……纵然让翁介夫露出马脚,也未必能马上救出她?”

“明夜便是我与他约定的最后期限。他极其忌惮提起当年旧事,见我时向来都屏退左右,唯恐隔墙有耳,况且他若以为你已死,那证据也跟你一起永无出头之日,便会以为胜券在握,对我更不设防。”

“所以明晚我入他府邸,他必定会撤去大部分守卫……纵然有守卫无妨了,本就打算硬碰硬,大不了就杀进去,届时你就能救出……她。”

这两个男人,从一见面就心照不宣地不提她的名字,从头到尾只用一个“她”字,便担起了各自所有未能言说的牵挂与痛楚。

“之后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接到她后,就带她回自己的宅子,她是宝船契的契主,上到贵胄下到平头百姓,多少人的身家都系在她身上,她就在明处反而是最安稳的去处。我已备好了最好的大夫。”

“她伤得很重吗?”程开绶听到这里,声音蓦得发紧。

裴叔夜没有答。

他只是忽然偏过头去,侧脸在昏黄的灯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蜷起,指节绷得发白,像是要把什么汹涌的痛楚,生生攥碎在掌心里。

……

徐妙雪在昏沉的边缘,隐约瞥见一只垂在身侧、死死紧握的拳。

她竭力抬起被血翳黏连的眼睫,想要看清来人的脸,可对方手中的火把太亮,那团光灼得她视线一片模糊,只剩白茫茫的刺痛。

但她能感受到安全的气息,他是来救自己的。

紧绷到极致的神思,在这一刻骤然松懈。所有支撑着她的力气如潮水般退去,她唇边溢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承炬……”

牢门被猛地推开,来人疾步奔入。

而就在同一刹那,像是命运齐奏的混响,翁府府门也被官兵撞开。

呼喝声、兵甲碰撞声、杂沓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入院中:“逃窜至此的钦犯,速速束手就擒!”

火光晃动间,一道佝偻的身影自明堂深处缓缓走出。

一直静立的裴叔夜回头望了一眼,四明公身后,翁介夫倒在太师椅中,双目圆睁,喉间一道深痕仍在汩汩渗血,已然气绝。

此时官兵已整齐地绕过照壁,火把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在众目睽睽之下,裴叔夜对四明公拱手,似是一锤定音,恭敬道:“卑职唯四明公马首是瞻。”

裴叔夜从未如此真诚地向四明公行过礼,这是第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以暴制暴。

他用最直白也最残酷的方式,讲了一个所有人都能听懂的故事:他是四明公忠心的属下,劫狱救主,为义父向逆子寻仇。

以身入局者,自然难逃其咎。

可若非如此,四明公又怎会甘愿与他联手?

若按官场那套规矩慢慢周旋,与翁介夫的博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还难保输赢。

证据都是脆弱的,很容易被蒙蔽或掩盖,可人心的恶却一直都在那里。

他一直在想,究竟如何才能将这些隐蔽的恶曝光于天下,恐怕唯有他也成为一个恶人。

同流合污,方可连根拔起。

今夜这一局,他将泣帆之变所有的主谋与帮凶聚于一堂,完成了他最初设想的“狗咬狗”连环杀。

最后搭进去的,不过只是一个他自己。

简直半点不亏。

领头的官兵僵在原地,握着刀柄的手心渗出冷汗。眼前景象实在骇人——浙江巡抚翁介夫被本该囚禁在大牢的钦犯四明公勒死于自家厅堂,四明公一身囚衣未除,腕上铁镣森然。更诡异的是,那位素来跟四明公对着干的清流裴大人,竟对着这老阉党深揖不起,口称“唯四明公马首是瞻”。

官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动。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火把噼啪作响,将众人晃动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终于,领头那人咬了咬牙,挥手示意。

两名兵卒上前,将一副沉甸甸的镣铐套上裴叔夜手腕。铁链相撞的声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格外刺耳。裴叔夜神色平静,甚至微微颔首,仿佛戴上的不是刑具,而是某种勋章。

“带走。”

官兵押着他转身离去。经过四明公身侧时,老者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讥讽,似慨叹,又似兔死狐悲的凉。

裴叔夜未曾回头。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没入门外深不见底的夜色里,如同一只骄傲的鹤。

而就在裴叔夜被押着转过街角的刹那,另一条垂直的长街上,一辆青篷马车正悄无声息地疾驰而过。

车轮碾过湿亮的石板,溅起细碎的水光,长街下半明半灭的灯在雨中摇晃,将车内帘幕上映出的侧影晃得支离破碎。

徐妙雪在半昏半醒间,手指死死攥着程开绶的衣袖。

他听见她唇间逸出破碎的音节,忙俯身贴近。

“承炬……”

她一直低唤着这个表字,仿佛笃定来救她的必是那人。程开绶喉头哽了哽,终究没有出声纠正,只沉默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我知道了……是《夜巡簿》……”她喘息着,字字如坠,“上头记着……有人亲眼看见……翁介夫杀余召南……”

程开绶浑身一颤,脸色骤然苍白:“你……想起来了?”

徐妙雪吃力地摇头,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翁介夫……亲口说的……反正……没人见过真的……可以……造一份假的……我认识做假画的苏州片工匠……手艺……极好……”

她努力睁大眼,涣散的瞳孔里迸出一线骇人的亮光:“我要他……被审判……要他……死。”

那声音很轻,却从她残存的意识里狠狠刺出。原来即便身陷绝境、遍体鳞伤,她也从未真正放弃过。

翁介夫虽然已经死了,可如何给他盖棺定论,这些证据仍至关重要。

这个秘密,兜转了十二年,淋透了血与火,最后竟还是从她唇齿间,一字一字,挣了出来。

她遗忘了所有,却在冥冥之中,依旧踉跄着走完了自己的使命。

裴叔夜似有所感,蓦然回首。

他只来得及看见马车最后一角青灰色的篷顶,像一片被风吹走的深秋的叶,倏然没入长街尽头的黑暗里。

他知道是她。

她安全了。

这一局,他终究是赢了。

可胸口却像被什么钝器重重击穿,风从那个空洞里呼啸而过,冷得刺骨。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街、一队官兵、一场刚刚落幕的血案,和整整十二年无从清算的恩怨。

马车蹄声渐远,终至不闻。

官兵推了他一把,铁链哗啦一响。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嘉靖四十年,夏末的这场夜雨,将歇未歇。

原来经年步步为营的跋涉,他与她荒诞的姻缘,所有并肩作战的默契,终究只是为了换得这咫尺天涯的擦肩。

这是自那个改变一切的夏天之后,他们二人距离最近的一次——近到只隔一条街,近到能听见彼此骨血里呼啸着的同一种不甘。

可他们还未来得及互诉衷肠。

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别。

从此碧落黄泉,长风万里,再无人可说那一句未出口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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