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异国他乡
裴鹤宁只记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深处。
她没想求死,只是忽然想知道,她的极限是走到大海的哪一处。从小到大,她从未真正下过海,至多在退潮的沙滩上走走。沾湿裙角是失仪,在海浪里嬉闹更是荒唐。可此刻她是自由的,她是个离家出走的野孩子,衣衫脏了湿了,再没人会皱一下眉头。
大海对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种骨子里的召唤。无论疏远多久,当海水漫过脚踝、裹住小腿,那种无边无际的亲切便涌了上来,仿佛回到母胎般的安宁。
当水线没过腰际时,裴鹤宁才感觉到恐惧。她想退,可脚步一乱,便被一个毫无预兆的浪头狠狠拍倒。
海顷刻间换了张面孔。浪变得又急又凶,扯着她的衣裳、头发,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要将她拖进幽暗的漩涡里……
再醒来时,裴鹤宁头晕得厉害,整个天地都在晃。不,是身下的木板在晃。潮湿的霉味混着汗臭、鱼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腐气,狠狠塞满了她的鼻腔。四周是鼎沸的人声、粗嘎的叫骂、还有器物碰撞的哐当乱响,吵得她耳蜗嗡嗡作响。
她似乎在一处船的底舱里,密不透风,只有几盏油灯忽明忽暗地照着这个空间。
有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突然搭到了裴鹤宁的腿上,从来没跟陌生人有过这么近肢体接触的裴鹤宁头皮瞬间炸开,尖叫着想要弹开,身子却一歪,倒了下去。这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反绑在背后。
她像一只被捆住蹄子的羔羊,狼狈地侧躺在污秽的舱板上,连坐都坐不起来。她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姿势,偏偏这还引来了旁人的作弄。
“别碰我——!滚开——!”
她嘶声喊着,挣扎扭动,撞到了桌上的油灯。
骚动终于惊动了舱外的人。
木门“哐当”被踹开,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探进身来,满脸不耐。这人腰间别着短鞭,眼神像打量货物般扫过她。他是专在海上倒卖人口的牙人,这些奴隶在他眼里不过就是行走的白银罢了。
“吵什么吵!”牙人啐了一口,抬手便是一鞭。
破空声尖锐地撕裂空气,紧接着是皮肉炸开的闷响。
裴鹤宁倒抽一口冷气。
痛。
一种完全超出她过往所有认知的、野蛮的、火辣辣的痛,从肩背瞬间窜遍全身。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牙齿咯咯打战。这痛不止是身上的,还直直抵达了灵魂深处。
短短几息之间,她被陌生躯体压制、被反绑倒地、被鞭打示众——连续三次冲击,赤裸裸的羞辱一次比一次粗暴地碾过她十八年来被小心呵护的体面和尊严。
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她不再是谁家的闺秀,不再是谁人欲求的佳妇,而是一名被发卖的奴隶。
她正躺在飘摇的海船上,驶向一个谁也不认识她、她也谁都不认识的茫茫彼岸。
裴鹤宁被带到了濠镜澳。(现澳门)
这里本是珠江口西侧的一处浅湾,因盛产牡蛎(粤人称“蚝”),水面似镜,故得名“濠镜”。嘉靖年间,此地已是南海私贸的重要门户。
自正德末年佛郎机人(葡萄牙、西班牙人)船队首次抵达广东沿海,至嘉靖三十二年左右,佛郎机人通过贿赂地方官员,获准在濠镜澳岸上搭建棚屋,暂居晾晒货物。到嘉靖四十年,番人居住区已初成规模,形成一片以木栅、土坯和棕榈叶搭建的临时聚落。
明朝官府在此设“守澳官”管理,有明朝驻军与巡检司吏员在此驻扎,但人数不多,实际控制松散,他们的主要防务仍是“防倭”,对佛郎机人以“夷人不易尽逐”为由,默许其居留贸易。
这里最显眼的群体就是佛郎机商人、水手与传教士,他们常穿着紧身上衣与宽大裤装,身上常携带着十字架、火绳枪与葡萄酒。他们的船只往来于各个港口,在大明王朝严锁海疆的年代,悄然成了串联东西洋的“海上车夫”。
闽粤沿海的走私商人与雇工也不在少数。他们为佛郎机人供货、充当通事(翻译)、修补船只、搬运货物,暗中也将朝廷禁售的货物贩往海外。
濠镜澳既是商船汇聚之地,自然少不了脂粉营生。
码头上昼夜装卸的力夫、船中久泊待货的水手、往来结算的商贾,乃至那些暂居的佛郎机人,多是离家千里、漂泊数月的男子。港口的繁闹背后,藏着大片无处安顿的长夜与乡愁。于是,临海的矮棚间渐渐生出些挂着茜色灯笼的寮屋,也有小船专在入夜后摇近大船,船头坐着梳拢整齐的女子,并不高声招摇,只静静对着船舷上那些模糊的人影。
这些女子有些是自闽粤流落至此的贫家女,也有些是被贩来的异乡人。
像裴鹤宁这样好的皮相,不出一日便从牙人手里被买走了。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她没有在那个屈辱的、动弹不得的铁笼子里被关太久,而不幸的是……往后的每一天都是不幸。
裴鹤宁同所有被抛进这滩浑水的良家女子一般,起初抵死挣扎,声嘶力竭,将能想到的咒骂与哀求都说尽了。
然后便是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饥饿、鞭笞、囚禁,与无休止的恐吓。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像被按在磨盘上反复碾过,连哭的力气都一点点磨没了。再后来,她不再叫喊,也不再流泪,眼神空茫茫的,任人拖拽梳洗,如同摆弄一具失了魂的偶人。
此刻,她便被送到这艘泊在湾内的小船上。妆娘粗糙的手扳过她的脸,敷粉、描眉、点唇。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而浓艳的面孔,她自己看了都怔怔的。
夜潮渐涨,船头的茜色灯笼晃晃悠悠地亮了起来。
今晚,她要“见客”了。
大概是她哭得太凶了,连妆娘都有些心软,放下手中的胭脂,轻声道:“小娘子莫哭了。在这儿……也是能攒下银钱的。熬些年头,攒够赎身,未必没有脱身的日子。”
“我不是妓女。”
妆娘笑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女人啊,生来便是要被说成荡妇的。”
“我不是。”
“你马上就是了。”
“我不是。”裴鹤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像在念一道咒语。
妆娘见她如此,不再多话,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簪子——头磨得极尖,寒光凛凛,像柄小匕首。
“那你就以死明志吧。”
裴鹤宁盯着明晃晃的簪子,她在想,是往脖子上还是胸口扎死得更痛快一些?
可她的手没有伸出去。
不。
她一点也不想死。那时她迈入大海也只是恍惚,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太茫然了,可这个世界没有认真地给她一个回答,而是将她拖入了一个更荒诞的难题里。
但裴鹤宁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的心。哪怕她觉得恶心,觉得绝望,觉得天地都塌了,她都从没想过要死。
为什么死?因为她即将失去贞洁?可她明明还活着,有手有脚,对阳光食物和水都有渴望,看见梳妆台上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首饰时,心头还会掠过一丝本能的欢喜。
即便很屈辱。即便在宁波府,有些定了亲的女子被男人碰一下手,便要跳河证清白,可她心底里一直觉得,那很荒唐。
她真可耻。她居然,没那么想死。
她都已经离家出走,回不去了,还要在意谁的眼光呢?
“那……我还有别的法子能好好活着吗?”
“遇见个肯为你赎身、带你走的男人。”
裴鹤宁怔了怔。她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被谁坚定地选择过。这种希望太渺茫了。她答不上来,只是颓然坐着。
她忽然觉得荒谬极了,自己因为受不了母亲骂她“荡妇”而离家出走,却阴差阳错,真被卖进了妓馆。母亲若知道了……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她好像在无尽的绝望中,抓到了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报复的爽感。
如果一生注定困在笼里,哪个笼子,不是笼子?
妆娘见她恍惚,心下一软,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上帝保佑你……今夜,你会遇见个温柔的客人。”
“上帝是谁?”
“不重要,他会化身成绝望时救你的每一个人。”
……
卢放在长达一年半的追凶中,终于抓到了一缕蛛丝马迹。
一个佛郎机商人说曾见过“浪人舟”那伙人的踪影,却吊人胃口不肯将话说全。卢放当即托徐妙雪备足一船上好的生丝与瓷器——这在濠镜澳可是硬通货。他几乎以本价与那商人交割,对方这才松口,答应在港口设宴,告知浪人舟的下落。
原来那伙倭寇那年劫掠如意港后,便将赃物尽数换成寻常商货,扬帆直往西洋而去。一来为避风头,二来是想趁东西洋货价悬殊,做一票更大的买卖。故而卢放这些年搜遍东海,始终不见其踪。
今夜宾主尽欢,各取所需,酒宴既毕,东道主依海港惯例,为每位客人安排了女子侍夜。
对常年漂泊的船客而言,露水姻缘再寻常不过。卢放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加上他这般混血的模样,东方人端方的骨相里嵌着一双湛蓝的眼,浪子形骸中又透出几分君子的持重,在脂粉堆里向来最是惹眼,自是个中老手。可他比谁都清楚,海上生涯最怕恶疾缠身。花柳病像附骨之疽,不知悄无声息地葬送过多少精壮水手的性命。因而对此事,他向来自持,慎之又慎。
相熟的商人知晓他的脾性,特意选了经大夫验看过身子的清倌人。这番安排已算周全,卢放也不愿拂了人情、显得矫情,便抬手推开了那间厢房的门。
幔帐是半透的月白色轻纱,湖面坐着一个女子,模糊的身影如雾里看花,曼妙而朦胧。
卢放是个极度敏锐的人。刚踏入厢房,他便觉察到了纱帐后那份细微的、绷紧的局促。她的呼吸声很重,每一次吐纳都拖着几乎听不见的哽咽,连带着那层薄纱也随着她肩头的轻颤,泛起涟漪般的波动。
他抬手,轻轻拨开了幔帐。
烛光霎时漫了她一身。
她低垂着眼,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影。巴掌大的脸只薄薄敷了一层粉,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像初绽的樱瓣。长发尽数梳拢到一侧,墨瀑般垂在肩头,只露出一截纤长如玉的脖颈。
卢放脚步蓦地一顿。
美得不似这烟火浑浊的濠镜澳该有之人。倒像是一尊被海浪误卷上岸的薄胎瓷观音,稍重的气息都能惊碎了她。
卢放不是强人所难的人。
“你若不愿意,我便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是那样疏离又温柔,裴鹤宁抬头看他,昏昏沉沉的灯火里她看到了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像暴风雨后初霁的海,清冽而深静。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闻到的不是令人作呕的鱼腥与汗浊,而是清爽的海风气息,混着某种干净的、仿佛被阳光晒透的织物味道。
也许是妆娘口中的上帝来了吧。
卢放见她迟迟不答,又追问了一句:“你是自愿的吗?”
“嗯。”
过了许久,裴鹤宁轻如蚊蝇地声音才响起。
回去又能回哪里去呢?
她想,反正都要做个荡妇,那不如就做上帝的荡妇,好歹这人眉清目秀,甚至比吴怀荆,比张见堂还要好看上几分。
过去她从来都是被安排的。而竟然是在这个不堪的时刻里,这位恩客给了她选择。
然后她选择自己奔向地狱——仿佛这样决绝的堕落,能让她彻底与过去十八年欺压在她身上、逼得她喘不上气的礼义廉耻割席。
是的,这些都是她不肯以死明志的强词夺理,但她就是要咬着牙原谅自己。
所以她献祭了昨日的自己,来赦免她今日的荒唐。
她爱她自己,她听到了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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