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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深闺碎玉


这个春天,楚夫人作为东道主,承办了她的第一场如意港宴会。

如意港早已今非昔比。

自那年倭寇纵火、望海楼烧塌大半之后,谁来出钱修缮,便成了悬而不决、相互推诿的难题。官府正忙于清查旧案,国库又虚空得厉害——连圣上想在北京修筑外城都筹不出银两,最终只能勉强建起南面一段城墙,又岂会拨银来修这东海边的宴游之地?

终究还得靠此间的豪绅凑钱。

可挥金如土的岁月早已过去,如今便是世宦之家也常捉襟见肘,倒还是那些勤劳灵活的商贾手中宽裕些。于是原本象征清贵身份的“如意帖”,渐渐也成了可交易的货品——商人出资修缮楼台,换得一张踏入宴席的帖子。

商人一多,宴席的气息便悄然大变。从前席间谈的是书画金石、诗词歌赋,如今低声打探的多是各处的商机。纵然还有老派贵人暗地鄙薄铜臭,可钱帛面前人人平等,世道终究不同了。

往前数十年,“为国者不言利”尚是主流,而如今逐利不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甚有朝臣上书称“商贾通焉而资天下”,更是称商贾经营谋生本来就是孔门王道。

而楚夫人正是这风口浪尖的红人。

翁介夫虽然倒台了,但楚夫人在泣帆之变旧案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见义勇为”,那块“义民”的表彰匾额还是颁给了她,她更是在白银短缺的风潮里握有大量现银周转,钱庄扛过了这场风波,还雷厉风行地并购了相邻州府倒闭的钱庄,生意越做越大。

加之徐妙雪不懂生意,又在养伤,她所做的“宝船契”事业,船是由她自己督造,一应货殖采买、商路调度,全凭楚夫人一手打点。那般巨舶若是造成,舱容足可纳上千箱货,楚夫人借这独一份的东风,俨然已踞宁波商界鳌头,连商会行首卢老都要避其锋芒。

于是今年春宴,楚夫人终是登堂入室,做了梦寐以求的东道主。

席间有人低声笑言,待楚夫人年过五十,朝廷那方“贞节牌坊”,怕是非她莫属了。

她至今不知自己的“亡夫”崔虎还活着。

卢放带着那群兄弟,这些年一直在东海诸岛间追寻“狼人舟”的下落。虽然即便真相大白,也未必能改变什么,但他们就是不愿意“通倭”这口黑锅扣在他们头上。

因此,崔虎也跟着卢放东奔西走,鲜少再回宁波府。

他知道自己妻子的野心,她想要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女人,他“死”后,她余生的梦想都押注在那块贞节牌坊上,他若活着回来了,岂不是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了?

崔虎很识趣,只远远地望着她,偶尔从海客口中听得一二关于她和儿子的音讯,便觉海风也暖了三分,够他在浪尖上再漂好几个年头。

宁波府里几家欢喜几家愁,卢家近年来却有式微之势了。

八面玲珑的卢老,这一回到底是吃了多处下注的亏。他昔日倚仗的几座靠山,一夜之间全倒台了,自己还险些被卷进旧案的漩涡里。这等牵连甚广的大案,纵你清白如水,若有人执意要查,也能搅得你府上乌烟瘴气、人财两失。卢家为求自保,不知动用了多少关系,撒出去了多少真金白银,才勉强从泥潭边抽身。

而在“宝船契”这件事上,卢老又总想着再观望观望朝廷的风向,观望海禁的口子。

时势不等人,许多变革是从看不见的暗流里悄然涌起的。待你终于瞧见水面的浪花时,潮头早已拍到了脚下。泣帆之变的旧案一旦落定,谁忠谁奸,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陈三复不是杀害官军的海寇,坏的是上位者的贪心。

真相的冲击下,不管朝廷明面上是否松口开海,民间的热情却再也按不住了。顺应这股暗流的“宝船契”办得风风火火,等到卢老再想进场分一杯羹时,席上的好肉好菜,早已被眼疾手快者瓜分殆尽。

不过,卢家得了位蒸蒸日上的好女婿,也算是下对了一注。

张见堂刚升迁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掌稽核盐课、巡察漕运,正是年富力强、圣眷正隆的时候。当初他因非浙籍、背景清白,被调入泣帆之变专案勘审衙门,他案子办得漂亮,更在内阁和御前留下了“明敏敢言”的印象。

此番擢升,可谓水到渠成。

他与卢家的那桩婚事,便定在今年春天。纳采、问名、纳吉……一应礼数风光周全,成了宁波府开年以来最惹人瞩目的一桩喜事。

是的,卢家,卢明玉。

过程并不稀奇——卢老深谙后宅联姻从来是前朝棋局的延伸,否则当年也不会费尽心思想将卢明玉许给裴叔夜。这一回,他不过略施手段,借一场喧闹庙会,让孙女儿“不慎”被困于江心小舟,被迫与张见堂共度一夜。

孤男寡女暗夜同舟,张见堂若不负责,便实在是有失君子风度了,若再闹将开来,更可能被御史参上一本“德行有亏”。

彼时他正与裴鹤宁正苦熬着一段不见天日的私情。他在办泣帆之变的案子,为了能抓住这个机会再官场上更进一步,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娶裴叔夜的侄女裴鹤宁。

但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熬过这阵子,就一定来下聘。

她知道张见堂是个好人,真心实意的好。可好人未必就千篇一律,好人也会有私心,有掂量,有不得不做的取舍。在张见堂心里,那仕途青云,终究是重于其他的。重于娶他心爱的姑娘,甚至重于为他那位深陷囹圄的“好兄弟”裴叔夜,轰轰烈烈地鸣一声冤。

正如当年裴叔夜被陷害、被贬谪时,张见堂没有办法站出来为裴叔夜说话一样,他们确实是为数不多的挚友,可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他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没有明说不娶她,只一遍遍求她再等等,也没有立刻与裴叔夜割席,反而整理了案卷中几处牵强的疑点,递了上去,算是为狱中人争一线生机。

可他若真是那般义薄云天、豁得出去的人——本该能上书直陈裴叔夜的冤屈与功绩,也该能顶着风浪,堂堂正正将她娶进门,用行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决心。

原来好人,也可以是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的普通人。

可她见过荡气回肠的故事,她见过裴叔夜为徐妙雪做过的一切,她见过理想主义者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火光近乎偏执的追求,她看过旁人有,见过好的,眼里便容不下一点沙子了。

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瑕疵,还是成了扎在裴鹤宁心口的一根细刺。

她有时恨自己太过清醒。看清了却无力改变,倒不如糊涂些,蒙着眼走下去或许还能快活。

也正因为这根刺,原本两情相悦的两个人,莫名就生分了。当自己心里都开始摇晃时,外头的风,便更容易吹进缝隙里。

即便在卢家婚事传得满城风雨之后,张见堂仍热忱地攥着她的手,说只要她愿意,他会立刻舍弃一切娶她。

裴鹤宁却听明白了。他是不愿自己做那个先放弃的负心人,要把这抛却前程的重担,看似深情地、全数压到她肩上。

她敢接吗?接他这一生仕途的重量?

她不敢。

也不稀罕。

所以她狠狠甩开了张见堂的手,潇洒地说——张子复,是我不要你了。

可潇洒了这一瞬间,之后是漫长的凌迟。

裴鹤宁已经第二次议亲失败了,人们不会去理解这其中的苦衷,只会对裴鹤宁指指点点——看,她就是那个有问题的姑娘。

她一点都不洒脱,在那之后她时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她?可能她就是不够好,不够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所以她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个人。

她在裴家甚至成了一个罪人。母亲时时阴阳怪气,说她丢了裴家的脸,说她还耽误了家中弟妹的议亲,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只要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裴鹤宁有时候也会觉得这凭什么都是她的错?

但那一瞬间的清醒让她更愧疚,当然是她的错了,她嫁不出去,愁得祖母一夜白头,缠绵病榻,这就是不孝。

她这失败的一生……活着到底有什么用?

于是她隔三差五便往徐妙雪那儿跑,和玉容姑姑一同照料她。躲进那小院,仿佛就能逃开外头沉甸甸的压逼,喘上一口气。

只有在徐妙雪身边,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值得被疼爱的小姑娘。徐妙雪总笑着给她喂各种好吃的,看她吃得眯起眼,才满意地说:“嫁不出去便不嫁,我养你一辈子。咱家不缺这点银子。”

可随着徐妙雪一日日痊愈,能跑能跳,裴鹤宁好像……再也没有理由日日赖在这儿了。

待在家里的日子,裴鹤宁尽量让自己做个隐形人,实在没事干,就窝在绣楼的小书房里临摹画作。

这日她正临着一幅仇英的《西厢记》册页。这卷册页在闺阁间悄悄流传已有好一阵了,不少相熟的姐妹都曾借去看过,私下里也说仇实父画得真是雅致,虽是戏文故事,却并无半点俗艳。裴鹤宁也是随手翻到“听琴”这一开——画中月华如水,张生在庭院竹石边抚琴,崔莺莺立在厢房帘后,身形半隐,只露出一角裙裾和凝神倾听的侧脸。笔意含蓄得很。

她看得久了,不觉自己也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纸上已勾勒出莺莺倚帘的轮廓。当时她也没多想,临摹完就夹在画册里,没想到不知怎的被母亲翻到了。

裴二奶奶当着她的面,“嗤啦”一声从中撕开画纸。

“下作东西!”裴二奶奶的声音又尖又厉,震得裴鹤宁耳膜发麻,“我当你在房里是敛了性子修身养性,没想到是在画这些淫词艳曲、污秽之物!”

“女儿只是临摹……”裴鹤宁脸色煞白,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污秽的词语是来形容她的,她还试图辩解这不过是寻常习画。

“住口!”母亲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闺阁女子偷看《西厢》,临摹这等私相授受的场面,不是淫妇是什么?难怪!难怪没人要你!”

裴鹤宁被拽得一个踉跄,人已被拖出门外。母亲一路疾走,拽着她穿过回廊,直奔后院的思过堂。

那天裴鹤宁受了家法,跪在思过堂里浑身火辣辣的疼。她的心已经麻木了,眼泪却还像是她生活的惯性,就这么哗啦啦地不值钱地流着。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和她临摹的画里一样明净。

裴鹤宁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明天早上,家里发现她不见了……

她忍不住想,母亲推开门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时,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会立刻慌张地派人去找,还是先骂一声“不省心的孽障”?若是找不到她,母亲会流泪吗?父亲呢?他会着急吗?还有总是唉声叹气的祖母,会说着急地指挥大家赶紧将她找回来吗?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幼稚。离家出走,不过是话本里那些没见识的小姑娘的把戏。她也知道,就算真的不见了,家里最多乱上一阵,派人去寻,寻回来之后,恐怕只会罚得更重,骂得更难听。

但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就是反复转着这个画面:空荡荡的思过堂,母亲错愕的脸。仿佛只有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才能验证自己到底还值不值得他们伤心

然后,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裴鹤宁翻过了家里那堵从未逾越的马头墙,磕破了膝盖,摔破了衣角,她也浑然不觉。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她无处可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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