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尘封标本（上）

“流量深渊”案的余波仍在互联网世界回荡，十字街迎来了梅雨季。连绵的阴雨给这座滨海城市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空气黏腻，仿佛连时间都变得迟缓。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键盘敲击声和低语声交织，处理着日常的盗窃、诈骗和伤害案件，似乎暂时远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跨国大案。

陆明远正整理着“流量深渊”案的最终报告，思绪却偶尔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沈翊则一如既往地埋首于多个屏幕前，监控着常规网络动态，同时也在梳理一些积压的、未引起足够重视的异常数据报警——这是他个人保持的职业习惯。

一个寻常的周二下午，临近下班时分，指挥中心转来一个略显奇怪的警情：市自然博物馆报案，称其昆虫标本馆内发生“异常情况”，需要警方协助。

“自然博物馆？标本异常？”接警民警有些困惑，这种警情通常属于内保或文保部门。但报案人——博物馆的副馆长兼首席昆虫学家秦思源教授——语气非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坚持要求刑侦部门介入。

陆明远和沈翊对视一眼，出于职业敏感，决定亲自去看看。毕竟，非常规的报案背后，有时隐藏着不寻常的信息。

市自然博物馆是一栋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欧式建筑，庄重典雅，平日里是市民和学生参观学习的地方。此刻已过闭馆时间，显得格外安静。在工作人员入口，他们见到了秦思源教授。秦教授约莫五十多岁，身材瘦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工装外套，典型的学者模样。但此刻他面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警察同志，你们终于来了。”秦教授引着他们穿过空旷、光线昏暗的展厅，走向位于建筑西翼的昆虫标本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脑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

“秦教授，具体是什么异常情况？”陆明远边走边问。

“是……是标本。”秦教授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很低，“我们馆藏的一套极其珍贵的‘南洋长戟大兜虫’标本，还有几盒关联的鳞翅目标本，被人动过。不，不仅仅是动过。”

“盗窃？”沈翊问。

“不像没有丢失。但排列顺序、保存状态还有，我在一个标本盒的垫纸下面，发现了……发现了不属于博物馆的东西。”秦教授的声音更加干涩。

他们进入昆虫标本馆。高高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数以万计的昆虫标本，在射灯下呈现出静态的、令人惊叹的美丽与奇异。秦教授带着他们绕到后面的研究区和工作间，这里更加安静，堆放着大量未展出的标本抽屉和档案柜。

秦教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厚重的金属标本柜，取出一只扁平的标本盒。盒子是特制的，内衬黑色天鹅绒。里面固定着一只体形巨大、形态威猛的甲虫标本，通体黝黑发亮，头部长着夸张的、分叉的长角——正是所谓的“南洋长戟大兜虫”。旁边还有几只体型稍小、但同样精美的同属甲虫标本。

“这套标本，是已故的著名昆虫收藏家李慕白先生二十年前捐赠给博物馆的，非常完整，科研价值很高。”秦教授指着标本说，“我每周都会检查一遍重点藏品。昨天下午闭馆前还好好的。但今天早上我来做例行检查时，发现……”

他拿起放大镜，示意陆明远和沈翊靠近：“看这里，这只最大的长戟兜虫，它右侧中足的跗节，关节连接处有极其细微的松动痕迹，像是被小心地扳动过又复位。还有这只，腹部的几丁质外壳光泽度有轻微变化，可能接触过某种液体。更奇怪的是它们的排列角度，比原来偏移了大约3.5度，形成了一个不自然的指向。”

陆明远和沈翊仔细观看，若非秦教授这种毕生与标本打交道的专家指出，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这些细微到极致的改变。

“会不会是震动、温度湿度变化，或者清洁人员不小心碰到？”陆明远提出可能性。

“不可能。”秦教授摇头，语气肯定，“这个柜子的防震和恒温恒湿是独立的，级别很高。清洁人员禁止进入这个区域。而且，这种角度的偏移，不是偶然碰撞能形成的，它太精确了。”他顿了顿，“还有这个。”

秦教授又从旁边一个标本抽屉里，拿出一个较小的标本盒，里面是几十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标本，固定在白色的衬纸上。他翻开衬纸，在下面，赫然用极细的笔，画着一个复杂的、类似某种徽记或符咒的图案！图案线条是暗红色的，已经干涸。

“这是……血？”沈翊俯身仔细看。

“我初步检测过，不是人血，像是混合了某种植物色素的动物血，可能是鸟类或小型哺乳动物。”秦教授的声音带着恐惧，“这个图案，我从来没见过，也不属于任何我知道的昆虫学分类标记或收藏者私印。它被画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谁画的？”

标本被动过，留下神秘的暗红色图案。这听起来不像普通的恶作剧或盗窃未遂，更像是一种仪式，或者某种隐秘的通信？

“监控呢？”陆明远问。

“昆虫标本馆内部没有安装监控。”秦教授苦笑，“一是出于对某些光敏标本的保护考虑，二是经费和隐私问题。只有出入口和主要通道有。我已经调取了昨晚到今天早上的监控，没有发现未经授权的人员进入。钥匙只有我和另外两名资深研究员有，他们都发誓没有动过，我也相信他们。”

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内部人员可信，但标本被以极其专业和隐秘的方式动过手脚，还留下了诡异的标记。这成了一个密室般的谜题。

“秦教授，您刚才说‘关联的鳞翅目标本’也被动过，具体指什么？”沈翊追问。

“哦，对。”秦教授又打开几个标本盒，里面是各种蛾类标本。“这几盒蛾类，主要是天蛾科和蚕蛾科的，与那盒长戟兜虫标本在分类学上并无直接关联，但在李慕白先生的原始收藏笔记里，它们是同一批从‘南洋’某个特定区域采集的，时间也接近。我检查发现，其中几只蛾类标本的触角姿态、翅膀展开角度也有极其细微的、人为调整的痕迹，同样指向某个方向。而且……”他指着其中一只大型蚕蛾标本的翅膀，“这里，透过光线看，翅膀鳞粉有局部被轻微擦除的痕迹，形成了一个非常模糊的数字或者字母的一部分，像是‘7’或者‘L’。”

被动过的标本，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模糊的字符？神秘的图案？

陆明远和沈翊的神情凝重起来。这绝对不是简单的破坏或恶作剧。它充满了刻意、隐秘和某种指向性。

“秦教授，李慕白先生捐赠这批标本时，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说明？或者，这批标本的来源地，有什么特殊之处吗？”陆明远感觉问题的源头可能在这些标本本身。

秦教授思索片刻：“李慕白先生是位传奇收藏家，也是位神秘人物。他去世得早，关于这批南洋标本的详细野外记录并不多，只标注了大概的采集区域——‘婆罗洲西北部雨林’。至于特别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老一辈的研究员私下传言，李慕白先生当年在东南亚探险时，不仅收集动植物标本，也对当地的一些原始部落文化和巫术传说很感兴趣。甚至有传言说他带回来过一些‘不该带’的东西。但这些都只是传闻，没有实证。”

婆罗洲雨林、原始部落、巫术传说结合眼前这些带有仪式感的痕迹，让人不禁产生不祥的联想。

“最近博物馆，或者您个人，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信件、邮件，或者遇到可疑的人？”沈翊换了个角度。

秦教授想了想，突然说：“大概一个月前，我收到一封没有寄件人信息的信，纸质很奇怪，像是手工制作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枚非常古老的、刻有奇异昆虫纹样的银币，背面有些难以辨认的文字。信里没有其他内容。我当时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或者发错了，就没在意。”

“照片还在吗？”

“在，在我办公室。”

秦教授带他们回到办公室，找出那张照片。照片确实有些年头的感觉，银币上的昆虫纹样抽象而狰狞，背面的文字歪歪扭扭，不属于常见语种。

沈翊用手机拍下照片，准备回去进行图像分析和比对。他又问：“秦教授，您能不能把被动过的所有标本的‘指向’连线，看看最终指向博物馆内的哪个位置？”

秦教授一愣，随即明白了沈翊的意思。他拿出一张博物馆平面图，根据记忆中标本调整后的角度，用尺规仔细作图。线条从昆虫标本馆内几个被动手脚的点延伸出去……

几分钟后，秦教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几条延长线，竟然交汇于博物馆地下室的——旧标本仓库入口附近！

博物馆的地下室有一部分是上世纪修建的，用来存放早期积累的、未经系统整理或价值待定的标本、化石、文物等，环境阴冷潮湿，平时很少有人下去。

“旧仓库……”秦教授喃喃道，“那里堆放的东西很杂，很多连目录都不全。难道有人想引我们去那里发现什么？”

事不宜迟。在秦教授的带领下，陆明远和沈翊来到了地下室旧标本仓库的厚重铁门前。门锁是老式的，有些锈迹。秦教授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混合着尘土和防腐剂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

仓库很大，堆满了落满灰尘的木箱、铁柜、玻璃罐，还有一些用帆布遮盖的架子。空气凝滞，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

根据延长线交汇的大致区域，他们开始小心地搜索。这里物品杂乱，寻找特定目标如同大海捞针。

搜索了约半小时，沈翊在一个堆满旧书和泛黄纸张的木箱后面，发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单独放置的小型金属标本盒。盒子样式很老，锁已经坏了。他戴上手套，轻轻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昆虫标本。

而是几件让人看了心里发毛的东西：

一小束用红色丝线捆扎的、干枯的深色毛发。

几枚已经变黑、看不出材质的弯曲钉子。

一块刻着与照片上银币类似昆虫纹路的木牌，边缘有烧灼痕迹。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脆黄的纸。

沈翊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繁体字，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阴冷：

“见虫纹者，循血踪。彼窃生机者，必以生祭偿。夺羽者，翼折；噬心者，心枯；藏骸于寂土者，永缚于暗光。债未清，咒不止。甲虫指路，飞蛾映痕，旧藏所归，孽缘自现。”

像是一段咒语，或者某种警告和诅咒。提到了“虫纹”、“血踪”、“窃生机者”、“生祭”、“藏骸”……

“这……这是什么意思？”秦教授声音发颤，“这些东西……绝对不是博物馆的收藏品！是谁放在这里的？什么时候放的？”

陆明远盯着那段文字，眉头紧锁。“‘窃生机者’、‘藏骸于寂土’这听起来，不像是指偷标本那么简单。更像是指谋杀，或者盗取某种更有生命力的东西，然后把尸体藏起来？”

沈翊将盒子里所有物品拍照，小心封装为证物。“秦教授，这个旧仓库，最近一次彻底整理或清点是什么时候？”

“至少……至少五六年没有大规模整理过了。平时只是偶尔存取一些不常用的东西。”秦教授回答。

也就是说，这个盒子可能已经在这里藏了数年，甚至更久。直到最近，有人通过调整楼上珍贵标本的方式，刻意引导他们发现它。

这是一场跨越时间的对话？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指向未知罪行的揭发？

突然，陆明远的对讲机响了，传来指挥中心急促的声音：“陆队，刚接到报案，东郊‘翠湖湿地公园’的清洁工，在公园边缘的芦苇丛里，发现一具尸体！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不长，但尸体情况有些异常，分局请求刑侦支队支援！”

尸体？异常？

陆明远和沈翊心头一紧。博物馆里刚刚发现诡异的“咒语”和物品，湿地公园就出现了尸体？是巧合吗？

“秦教授，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被动过的标本和这个盒子，都要作为重要证物封存。请您配合我们暂时封锁昆虫标本馆和这个仓库区域，在调查结束前，不要对外透露细节。”陆明远迅速安排，“沈翊，我们立刻去现场！”

两人匆匆离开阴冷的博物馆地下室，驱车赶往东郊湿地公园。雨还在下，车窗上的雨刷规律地摆动，却似乎刷不开心头那越来越浓的迷雾。

标本的细微改动，神秘的图案和咒语，突然出现的尸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间，是否隐藏着一条无形的、充满恶意和古老的丝线？尘封的标本，似乎正在发出无声的证言，指向一段被遗忘的、可能沾满血腥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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