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绝唱
夜风腥燥。
明德门外的旷野上，野草在马蹄下发出破碎的呻吟。
那一千名拐子马并没有直接冲锋。
他们在距离不良人一百步的地方停住了。
整齐，肃杀，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却极有耐心的狼。
为首的哲别，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角弓。
他看着前方那一百多个手持短兵、连像样铠甲都没有的黑衣人，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毫无波动的评估。
“绊马索，撒菱，还有石灰。”
哲别的鼻子动了动，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刺鼻的味道。
“雕虫小技。”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散。”
只有一个字。
那一千名骑兵瞬间炸开，像是一把撒出去的黑豆，迅速向两侧延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包围圈。
他们没有接近那片布满陷阱的区域，而是始终保持着八十步到一百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是不良人手中暗器够不到的死角。
却是骑弓的最佳射程。
天魁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本指望对方是个莽夫，会仗着骑兵的冲击力直接撞进来，那样他们就能用命去换马腿。
但这群突厥人，太冷静了。
“举盾！！”
天魁嘶吼一声，抓起一面捡来的破锅盖挡在身前。
崩崩崩崩！
密集的弓弦震动声连成了一片，听起来像是无数只蝗虫在振翅。
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月光。
噗噗噗！
没有任何悬念。
不良人手中的匕首和短刀在箭雨面前毫无意义。他们试图用肉体去挡，试图用尸体去堆，但在这种覆盖式的抛射下，生命变得廉价而脆弱。
一轮齐射。
仅仅一轮。
一百多名不良人，还能站着的，不足三十。
“冲！！”
天魁红着眼，拔掉了肩膀上的两支箭。
他知道守不住了。
与其被射成刺猬，不如冲上去，哪怕能咬下一块肉也好。
“大唐！！！”
剩下的不良人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他们甚至不顾身上的伤势，发疯一样向着远处的骑兵冲去。
哲别看着那些冲过来的人影，嘴角微微下撇。
他甚至没有动。
身边的拐子马骑兵们娴熟地拨转马头，保持着移动，手中的弓箭却从未停止。
这是一种残忍的放风筝战术。
不良人每前进一步，就要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天魁冲到了最前面。
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身上插满了羽箭，但他依然在跑，手中的横刀死死盯着哲别的咽喉。
“死！！”
天魁高高跃起，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劈下。
哲别终于动了。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闪避。
他只是抬起了那张巨大的桦木弓，以弓背为盾，轻轻一格。
铛。
巨大的反震力让天魁手中的横刀脱手飞出。
下一秒。
哲别顺势抽出一支狼牙重箭，没有搭弓，而是直接握在手里，狠狠地捅进了天魁的心窝。
噗嗤。
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终结了所有的怒吼。
天魁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冷漠的异族将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涌上来的血沫堵住了喉咙。
哲别面无表情地拔出箭，带出一蓬温热的鲜血。
天魁的尸体软软倒下。
旷野上重新归于平静。
除了马匹的喷鼻声，再无其他声响。
“清理干净。”
哲别甩了甩箭镞上的血珠，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一群苍蝇，耽误了一刻钟。”
他调转马头，目光投向南方那片漆黑的树林。
“追。”
……
长安城内。
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这里已经不再是那个万国来朝的大唐都城。
这里是地狱。
西市，曾经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汇聚了天下的奇珍异宝。
此刻，这里充斥着突厥人的狂笑和百姓的哭嚎。
忽必来骑在马上，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玉壶，那是从一家波斯商铺里抢来的。
他仰头灌了一口葡萄酒，然后猛地将玉壶摔碎在地上。
“没劲！”
“这酒太淡，跟马尿一样！”
他环顾四周。
耶尼切里士兵正在执行洗城的命令。
他们不需要俘虏，不需要奴隶。
枪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家书肆前。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正张开双臂，死死护着身后的书架。
“不能烧！这是孤本！是圣贤书啊！”
“你们这群蛮夷！要杀杀我，别动这些书！”
几个突厥兵嘻嘻哈哈地围着他，像是在看一只猴子。
忽必来策马走了过去。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老儒生。
“书？”
忽必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这玩意儿能吃吗？能挡刀吗？”
老儒生颤抖着，却依然昂着头：“这是文明！是传承！你们毁了它，就是毁了……”
砰。
忽必来手中的铁骨朵轻轻落下。
老儒生的脑袋像个烂西瓜一样炸开。
红白之物溅在了那些珍贵的竹简和卷轴上。
“废话真多。”
忽必来掏了掏耳朵，随手抓起一支火把，扔进了书堆里。
火焰腾起，卷着那些传承千年的文字，化作飞灰。
“烧。”
忽必来指着整条街道。
“元帅说了，要把这座城的脊梁打断。”
“这些写字的、画画的、弹琴的，都给老子杀光。”
“以后这地方，只能听懂鞭子的声音。”
大火蔓延。
在这场浩劫中，大唐的荣耀正在被一点点剥离，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暴力和恐惧。
……
终南山脚下。
泥泞的小道上，一行人正艰难地跋涉。
李世民走在最前面。
他那身明光铠早就扔了，只穿着一件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的单衣。
他的靴子里灌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
但他不能停。
因为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
虽然还很远，但那种震动通过大地传到了他的脚底，像是一条毒蛇在追赶。
“陛下……臣……臣走不动了。”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房玄龄摔倒在泥水里。
这位大唐的智囊，此刻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他本就是文弱书生，这一夜的惊吓和奔波，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能。
“玄龄！”
杜如晦连忙去扶，但他自己也是踉踉跄跄，两人滚作一团。
“陛下……”
房玄龄推开杜如晦的手，艰难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
“带着臣……是个累赘。”
“把臣扔下吧……臣这把老骨头，还能帮陛下挡一挡追兵……”
周围的几个文臣都停下了脚步，低声啜泣。
情绪在这个小队伍里蔓延。
这就是亡国吗？
这就是末路吗？
李世民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大步走到房玄龄面前。
没有安慰，没有痛哭。
李世民伸出满是泥垢的大手，一把抓住房玄龄的衣领，将他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想死？”
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狠劲。
“你想死，问过朕了吗？”
“朕的将军们死光了，朕的士兵死光了，现在连你也想一死了之？”
李世民死死盯着房玄龄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里，燃烧着两团鬼火。
“房玄龄，你给朕听着。”
“从今天起，你的命不是你的。”
“你是朕复仇的脑子，长孙无忌是朕复仇的钱袋子，杜如晦是朕复仇的管家。”
“只要朕还有一口气，你们谁都不许死！”
“哪怕是爬，也要给朕爬过秦岭！”
说完，李世民转过身，弯下腰。
“上来。”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愣住了。
皇帝，要背臣子？
“陛下！这使不得！”房玄龄惊恐地后退。
“上来！！”
李世民发出一声暴喝，惊起了林中的宿鸟。
“这是圣旨！”
房玄龄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趴在了李世民的背上。
李世民咬着牙，猛地直起腰。
一百多斤的重量压在他早已透支的身体上，他的膝盖发出咔咔的声响，但他硬是站稳了。
“走。”
李世民迈开沉重的步子，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身后的文臣们擦干了眼泪。
他们看着那个并不高大、却仿佛扛着整个天下的背影，眼中的恐惧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只要他在。
大唐就在。
嗖！
就在众人即将踏入密林的一瞬间。
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李世民的耳边飞过。
夺。
箭矢深深钉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上，箭尾疯狂颤抖。
李世民的脚步一顿。
几缕发丝飘落。
他的脸颊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众人惊恐地回头。
只见数百步外的开阔地上，一骑孤影伫立在月光下。
哲别。
他没有继续追，因为前方的地形已经不适合骑兵展开，那是茂密的原始森林。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这边，手中的巨弓依然保持着撒放的姿势。
隔着几百步的距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哲别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李世民没有回避，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哲别一眼，将这个人的样子，连同身后那座燃烧的长安城，一起刻进了灵魂的最深处。
“朕记住了。”
李世民低声说道。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背着房玄龄，一头扎进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之中。
哲别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收起了弓。
“跑吧。”
“这场狩猎，才刚刚开始。”
他拨转马头，对着身后的骑兵下令。
“封锁所有山口。”
“放火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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