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燎原
松脂炸裂的声音响成一片。
滚烫的气流从身后涌来，烤焦了头发，烤干了喉咙里的最后一点水分。
“咳咳咳！”
房玄龄趴在李世民的背上，剧烈的咳嗽。
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炭灰和火星。
“别出声。”
李世民喘着粗气，脚步异常沉重。
他低着头，死死盯着脚下的烂泥地。
汗水混着黑灰，在他脸上冲出两道印子。
周围的树林里，火光摇曳，将扭曲的树影投射在地上。
那是哲别的杰作。
那个神射手，没有贸然让骑兵进山。
他选了更简单的法子。
烧。
冬天的终南山铺满了枯枝落叶，一点就着。
只需一把火，就能把躲在里面的人逼出来。
“陛下……火……火上来了！”
杜如晦踉跄的跟在后面，惊恐的回头。
只见身后的山坡下，大火正飞快的烧过灌木丛。
火势顺着风，爬坡的速度比人跑的还要快。
“丢东西！”
李世民头也不回的吼道。
“把身上没用的东西，全丢了！”
“长孙无忌！把你背那个包袱扔了！”
长孙无忌一愣，死死的护着怀里的布包。
“陛下！这是印信！还有咱们带出来的最后一点盘缠……”
“扔了！！”
李世民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脚踹在长孙无忌的屁股上。
“命都没了，要钱干什么！”
“印信是个屁！只要朕活着，朕就是大唐！”
“扔！”
长孙无忌咬着牙，手哆嗦着，终究还是松开了。
包袱滚落进旁边的草丛。
那是几十锭黄金，和象征相权的官印。
现在，它们成了废品。
众人减轻了负重，速度稍微快了一些。
他们在密林中穿梭，衣服被荆棘挂烂，脸上被树枝抽出一道道血痕。
但没人喊疼。
因为停下来就会被烧熟。
“在那边！”
突然，左侧的山脊上传来一声突厥语的吆喝。
李世民的脚步一顿。
这帮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哲别确实没进林子，但他把手下的拐子马散开了。
这些骑射手下了马，依然是顶尖的斥候和猎人。
他们守在各个可能有水源或者是风口的地方，等着李世民自投罗网。
“跑！”
李世民大吼一声，背着房玄龄强行变向，往右侧的一条山沟里钻。
嗖嗖嗖！
几支冷箭穿透树叶，咄咄的钉在他们身边的树干上。
一支箭擦着高士廉的小腿飞过，带走了一块皮肉。
“啊！”
高士廉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舅舅！”
长孙无忌想要去扶。
“别管我！”高士廉推开外甥的手，满脸是冷汗，“你们走！我不行了！”
“走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靴底踩断枯枝的声音。
听动静，至少有二十个人。
李世民放下房玄龄，拔出了腰间那把已经卷刃的横刀。
他的手因为力竭而微微发抖。
从昨晚到现在，他滴水未进，背着人跑了十几里山路，还要应对身后的追兵。
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但他不能倒。
“躲到石头后面去。”
李世民指了指旁边一块巨大的青石。
“我不死，别出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眼含热泪，死死咬着袖子，拖着受伤的高士廉缩到了石头后面。
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路中间。
火光透过树冠洒下来，照亮了他那张脏兮兮的脸。
那是大唐皇帝的脸。
哗啦。
灌木丛被拨开。
七八个突厥兵冲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弯刀和角弓，脸上涂着黑色的油彩。
看到只有李世民一个人，领头的十夫长咧嘴笑了。
“就在这！”
“那个值钱的脑袋！”
“抓活的！哲别将军说了，活的赏千金！”
这群人嗷嗷叫着，争先恐后的扑了上来。
没有废话。
李世民也没有。
他猛的前冲一步。
刀光一闪。
一名冲在最前面的突厥兵还没来得及举刀，脖子上就多了一道血线。
快。
准。
这是从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练出的直觉。
“死！”
李世民顺势撞进那个突厥兵的怀里，推着尸体当盾牌。
当当当！
三把弯刀砍在尸体上。
李世民矮身，扫腿。
咔嚓。
那个十夫长的小腿被扫断，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李世民一刀扎进他的心窝，顺势一搅。
血喷了他一脸。
滚烫。
腥臭。
这种味道让他那即将昏厥的大脑瞬间清醒。
“来啊！”
“你们不是要抓朕吗！”
“来啊！！”
李世民疯狂的嘶吼着。
他在发泄。
发泄丢掉长安的屈辱，发泄被追杀的愤怒。
剩下的几个突厥兵下意识的后退半步，被这股气势镇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穿着破烂衣服的汉人，竟然这么凶。
“射箭！射腿！”
有人反应过来，想要拉弓。
但这里是密林，距离太近了。
李世民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他把手里的断刀当做飞镖，狠狠甩了出去。
噗。
那把刀扎进了那个正要拉弓的士兵的面门。
下一秒。
李世民捡起地上的弯刀，扑进了人群。
没有章法。
就是乱砍。
甚至是撕咬。
他一口咬住了一个突厥兵的耳朵，生生撕了下来。
“啊！！”
那个突厥兵捂着耳朵惨叫。
李世民趁机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
片刻之后。
地上多了七具尸体。
李世民拄着弯刀，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的身上又多了三道伤口。
尤其是左臂，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
“陛下……”
石头后面，房玄龄探出头，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那个曾经坐在太极殿上，威仪天下的君王。
现在却满身血污，拄着刀才能勉强站立。
“别……别哭。”
李世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朕还活着，大唐就没死。”
“走。”
他走过去，再次背起房玄龄。
这次，没人再劝他休息。
因为火就在屁股后面。
噼里啪啦。
身后的一颗松树被火吞噬，发出一声巨响，倒塌下来。
火星溅到了杜如晦的袍子上，他慌忙拍打。
“前面……前面没路了！”
负责探路的长孙无忌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沙哑的喊道。
前面是一处断崖。
黑魆魆的，深不见底。
只有下方传来轰隆隆的水声。
“这是……这是沣水的上游！”
杜如晦认出来了。
这是一条死路。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和大火。
“天亡我也……”高士廉瘫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和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火光照亮了林子的边缘。
几百个突厥兵影影绰绰的围了上来。
他们不急着进攻了。
因为这是一条绝路。
“汉人皇帝。”
一个有些生硬的声音传来。
人群分开。
哲别骑着马，踩着还在冒烟的灰烬，缓缓走了出来。
他没有拿那张桦木弓。
手里只拿着一根马鞭。
“跑的挺快。”
哲别勒住马，居高临下的看着李世民，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前面没路了。”
“下来，跪下。”
“我保你不死。”
“阿史那汗王说了，想要见见你。”
“活的李世民，比死的有价值。”
李世民把房玄龄放在地上。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的衣领。
即便满身污泥和血污，即便身处绝境。
他挺直了脊梁，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想见朕？”
李世民笑了。
笑声沙哑，却带着一股不肯认输的劲。
“让他自己来。”
“你这条狗，还不配。”
哲别的眼神冷了下来。
“那是没得谈了？”
他抬起手。
咔咔咔。
周围的几百名突厥兵同时拉开了弓弦。
箭头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房玄龄和杜如晦挣扎着站起来，挡在李世民身前。
“陛下，快跳！”
房玄龄指着身后的悬崖。
“有水声！哪怕有一线生机，也比受辱强！”
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是赌命。
但他这辈子，赌赢过无数次。
“你说得对。”
李世民转过身，看着哲别。
“突厥蛮子，你记着。”
“今天这笔账，朕会回来算的。”
“告诉阿史那·云。”
“把脖子洗干净了等着朕！”
说完。
李世民猛的推了一把房玄龄和杜如晦。
“跳！”
几个文臣没有任何犹豫，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哲别脸色一变。
“射箭！”
崩崩崩！
箭如雨下。
但晚了一步。
李世民在箭矢飞来的一瞬间，纵身一跃。
他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的黑暗中。
只有一句怒吼，在山谷间回荡。
“大唐万胜！！”
那一波箭雨射在了空处，只有几支钉在了崖边的石头上，崩出一串火星。
哲别策马冲到悬崖边。
他探出身子，向下张望。
太黑了。
只能听见下方轰隆隆的水声，那是冰冷刺骨的山涧水。
这种高度跳下去，哪怕下面是水，不死也得脱层皮。
“将军，要不要找路下去搜？”
一名手下凑过来问道。
哲别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峡谷，又看了一眼身后越烧越旺的大火。
“不用了。”
“这个高度，再加上这样的冬天，这水能把人活活冻死。”
哲别收回了目光。
但他心里清楚。
这只是借口。
那个男人眼神里的火，还没熄。
这样的人，没那么容易死。
但他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长安城刚刚拿下，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回去复命。”
哲别调转马头。
“就说……掉下去了，生死不明。”
……
冰冷的水流瞬间夺走了李世民全身的热量。
水流湍急，裹挟着他的身体撞在水底的石头上。
剧痛让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哗啦！”
他猛的钻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吸气。
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玄龄！如晦！辅机！”
他在黑暗的水面上大喊。
“陛下！在这！”
“咳咳咳！抓住那根木头！”
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回应。
几个人抱着一根顺流而下的枯木，正在激流中沉浮。
李世民奋力游了过去，抓住了枯木的一端。
还活着。
大家都还活着。
虽然狼狈，虽然个个带伤，但命保住了。
水流带着他们，迅速远离了那片燃烧的山林。
不知道漂了多久。
水势渐渐平缓。
他们终于爬上了一处河滩。
几个人瘫在鹅卵石上，一动不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惨白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李世民艰难的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天空。
没有龙袍。
没有皇冠。
只有这一身的伤，和满腔的恨。
“陛下……”
长孙无忌爬了过来，从怀里掏出半个已经泡烂了的馒头。
“吃一口吧。”
李世民看着那个馒头。
曾经，他山珍海味都未必动筷子。
现在，这东西比金子还珍贵。
他抓过来，塞进嘴里，连着沙子和泥土，狠狠的咽了下去。
“往南。”
李世民咽下馒头，声音嘶哑而冰冷。
“去汉中。”
“那是高祖皇帝龙兴之地。”
他撑着地面，慢慢的站了起来。
从这一刻起，那个意气风发、万国来朝的天可汗不复存在。
他心中只剩下复仇的念头，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
“走。”
一行孤影，拖着长长的影子，向着南方的崇山峻岭走去。
那是大唐最后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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