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田垄之课
时值六月,虽是一日之中最为凉爽的清晨,但那不同于往年的燥意,已隐隐预示着又一个酷热白昼的来临。皇庄地处山麓,林木环绕,尚算清凉之地,然而田埂边的野草已不似往年此时那般沾满饱满的晨露,显得有些蔫软。
萧玥衣着简单,未施粉黛,牵着同样穿着朴素葛布衣裳的萧琛,缓步走在略显干硬的田埂上。远处,庄户们早已趁着凉快忙碌开来。金色的麦浪在微带热意的晨风中起伏,镰刀挥动间,成片的麦秆被割倒。另一片已收割过的土地上,农人驱着耕牛,吆喝着,奋力耙开板结的土块,准备抢种下一季的粟米。
“阿姊,他们为何这般匆忙?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吗?”萧琛仰着小脸问道,看着那些几乎是以一种与时间赛跑的姿态劳作的身影,眼中充满好奇与一丝不忍。
萧玥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柔声道:“阿姊与你一样,久居宫中,于此等农事所知亦是有限。纸上谈兵,终不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妨问问周娘子,她常年在此,掌管庄务,定然清楚其中关窍。”她说着,看向随行在侧、衣着利落、面容黧黑的妇人。
这位周娘子是庄子上管事之妻,闻言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对萧琛行了个礼,解释道:“回七殿下,眼下正是麦秋。您瞧这天,”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已然发白透亮的天空,眉头微蹙,“热得邪性,雨水也比往年少。得赶在下一场不知何时才来的大雨前,把麦子都收回来,颗粒归仓。若是迟了,赶上暴雨或是连阴天,麦粒泡了水,容易发芽霉坏在田里,那可就糟蹋了一年的辛苦,一家老小来年就要饿肚子了。”
她又指着那片正在耙地的农人:“收完麦,地不能闲着,得赶紧耙平了,把粟种撒下去。粟米耐旱,是咱们这儿秋粮的指望。可再耐旱,刚下种也得有点墒情才成。如今这地干得快,晚一天下种,出苗就难一分,秋收的指望便少一分。这便叫作抢收抢种,真是跟老天爷抢饭吃,一刻也耽搁不得啊。”?
庄户人家看天吃饭,今年隐隐有旱灾的趋势,即便她家暂不缺口粮,也不免忧虑。
萧琛听得认真,小脸上不再是单纯的好奇,也染上了一丝凝重。
萧玥轻轻抚着弟弟的肩头,循循善诱:“玉郎,你近日不是在读《论语》吗?圣贤书中,亦有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可还记得鲁哀公与有若那段关于年饥用不足的对话?”
萧琛眼睛一亮,努力挺直小身板,回忆着太傅的教导:“记得!哀公问有若……‘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
“不错,”萧玥嘉许地点点头,引导他深入思考,“那哀公是如何说的?有若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萧琛偏着头,一字一句地背诵:“哀公说:‘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有若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正是此理。哀公只见眼前府库,只想加赋于民,是竭泽而渔。”萧玥的目光投向农田,“而有若看到的,是民力为国之根本。他主张恢复‘彻’法,行十一之税,看似朝廷少收,实则是为了藏富于民。你看眼前这些农人,朝廷的赋税、百官的俸禄、边疆的军饷,乃至你我宫中的衣食,最终源头,皆是这每一镰刀割下的麦子,每一粒将来收获的粟米。”
她顿了顿,让萧琛消化一下,才继续道:“所以,我们阿耶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便是希望这天下间的农户,岁有余粮,家有余财。他们便能添置更好的犁铧,蓄养耕牛,开垦荒地,遇上天灾人祸,也有一份底气抵挡。民力得以滋养,税基方能稳固扩大,此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她的语气转而变得深沉:“反之,若如哀公起初所想,只知加赋,苛征无度,不顾农时,不惜民力,以致百姓困顿,田园荒芜,流离失所。今日你多收了一斛,看似国库充盈,明日可能便因民乱或荒芜而少收了十斛,乃至动摇国本。这便是‘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的血泪教训。”
她微微俯身,平视着萧琛的眼睛,问道:“你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可知这田垄之间的汗水,便印证着《论语》中那看似简单的十二个字背后,藏着何等沉重的治国大道么?”
萧琛望着眼前因炎热和焦急而倍显艰辛的劳作景象,又回想方才阿姊深入浅出的剖析,以及周娘子言语中对天时的担忧,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思索神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自身后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间的沉闷。几人回头,便见谢靖正勒住缰绳,矫健地翻身下马。他一身劲装,肩头衣衫已被晨露与汗水共同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尘之色。
“阿兄!”萧琛见到他,依旧亲热地唤道,但声音里少了几分孩童的雀跃,多了些被方才氛围感染的沉静。
谢靖先向萧玥郑重行礼,又对萧琛笑了笑,目光随即回到萧玥身上:“殿下,七殿下。今晨休沐,挂念殿下与七殿下,特来问安。”
萧玥颔首,眼下时辰尚早,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一个时辰才到,便知谢靖必然是起了个大早赶路,心中微动。
“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说到《论语》‘哀公问’一章,由周娘子讲解农时之艰,方知‘百姓足’三字,重若千钧,系于这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汗水之上。”
谢靖眼神扫过周围,沉吟片刻,接口道:“殿下所言,直指治国之本。庙堂之高,其根基正在这江湖之远。民间疾苦,官吏贤愚,往往在这些细微之处见真章。”他话锋微转,语气沉了几分,“只是……殿下可知,今年这天时,恐怕比眼前所见,更为严峻。”
萧玥心下一凛:“哦?此话怎讲?”
“入夏以来,雨水奇缺,河流水位下降得厉害,许多陂塘蓄水已不足往年半数。若再无有效降雨,不仅刚种下的粟米出苗堪忧,只怕人畜饮水都会出现困难。地方官府已有关于‘旱魃为虐’的奏报呈送京师了。”
周娘子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喃喃道:“果然……庄子里几口井的水位也降了,老奴正担心着呢……”
萧琛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眼前萧玥、谢靖以及周娘子凝重的神色,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安,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萧玥的衣袖。
萧玥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和燥热的空气吸入肺中,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她缓缓道:“所以,玉郎,你现在可明白了?我们皇庄的这些庄户,背靠皇室,水源、人力尚能调配,即便遇到年景不好,总还能挣扎求存,过得还算安稳。可京畿之外,那千千万万依靠自家几亩薄田、看天吃饭的百姓呢?若真如你阿兄所言,旱情蔓延,他们又将如何自处?朝廷的轻徭薄赋之政,在真正的天灾面前,又需要如何的应变与扶持,方能不让‘百姓不足’的悲剧上演?”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萧琛的心上,也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萧玥看向谢靖,眼神锐利:“此事,阿耶是如何决断的?”
谢靖点头:“奏报已送至御前。只是涉及范围多寡、严重程度如何,尚需核实。陛下想必已在权衡。”
萧玥沉默片刻,对周娘子吩咐道:“周娘子,庄内蓄水需及早规划,节俭使用。若有困难,及时禀报。”
“是,殿下!老奴明白!”周娘子连忙应下。
萧玥这才重新牵起萧琛的手,对谢靖道:“走吧,先回庄院。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她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蛰居皇庄,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突如其来的旱情预警,或许,正是她的契机。
萧琛被阿姊牵着,默默走着,不时回头看看那些田间的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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