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冬去春来
嘉靖四十五年春。
短短两三年,时局已然天翻地覆,权倾朝野二十载的首辅严阁老被削籍抄家,彻底倒台,朝堂大洗牌之际,海疆之议再度摆上台面,开海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吵得不可开交。
开海派以东南督抚、户部务实官员为主,主张“于闽浙择一二港口,设榷司、定税则,许商民持照出洋”。他们算的是实账,私贸早已堵不住了,而且“番银入则国用充,生丝出则民困舒”,他们所请的也并非全盘放开,而是有限开海、定点试行,将暗流化为明渠。
此番虽是有理有据,挑战的却是数百年来的老祖宗规矩,禁海派们只要咬定“祖宗海禁不可轻废”,便是最大的立场。更何况,任何时候要撼动一项政策,都要与所有的既得利益者作斗争。
反对声最响的,仍是当年泣帆之变后升迁的大员。他们斥责开海为引狼入室,持论犀利,道倭寇未靖,商船一出,贼即混迹其中劫掠,何以区分?
用没有发生的事做假设,永远最有效——因为不去做就无法验证后果,而因为惧怕后果就无法去做,是个死循环。
这一年秋末的洋流,终于带回了卢放与那伙“狼人舟”真倭。
时隔四年,如意港劫掠案的元凶,倭首松浦信虎及数名骨干归案,满城震动。当年如意港那场大火、那些“倭寇凶残”的汹汹舆论,终于冤有头,债有主。
这给了禁海派一记沉甸甸的实锤。所谓“倭患难除”,竟是翁介夫为固守禁海政策而蓄养寇患、贼喊捉贼的铁证!劫港非因为倭乱未平,而恰恰是海禁逼出的恶果。
然而天子已不理朝政许久,有人说天子病重,有人说天子已经得道升仙了。总之无论两派在廷议上吵得如何声嘶力竭,互劾的奏本雪片般飞向西苑精舍,却多石沉大海。
这等牵动国本、争执了数十年的海疆大计,终究无人敢代天子落笔定音。
徐妙雪的船其实早已备妥,只等一声令下便能解缆出洋。
但她仍在等那阵“东风”。
她想过,如今民间暗潮汹涌,朝中开海之声日隆,即便她此刻扬帆,大抵也不会如当年陈三复那般被扣上“通倭”的罪名。可她总觉得……若是裴叔夜来做这件事,他定会要个“光明正大”,他一直都是这般践行着他的理想。
若还是这般遮遮掩掩、趁着夜色溜出海口,与陈三复当年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她不想再立于危墙之下。这一船的货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若不能堂堂正正地出海,若泣帆之变的惨剧重演一回……谁能担得起?
史书轻飘飘的一页,就翻过了多少普通人的血泪。徐妙雪见过那血泪的残酷。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除了读书人,这世上更多的是得要活下去的普通人。士农工商,少了哪一样,这日子都转不动。农人种出米粮,匠人打出器具,商人流通货殖——各尽本分,各谋生计,本就是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
做买卖不偷不抢,不奸盗欺诈,凭本事换饭吃,有什么见不得光?
她相信终有一天能见曙光。
所以她在等。
她要漂漂亮亮地,把裴叔夜那“未竟之志”完成——那不仅是他的志向,也是她的。他们何其有幸,走到同一条路上。
她用自己那点看似微末的力量,像只海边的蝴蝶,一下一下,振动着翅膀。
或许真能掀起一场风暴呢?
徐妙雪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可并非什么都做不了。她雇人详录了嘉靖四十年至今,各地私港出入船只、货值、税银流失的实据,托人转呈户部,用确凿的数据证明“禁则私猖,开则税充”。不仅如此,她还将宝船契首航三成的预期利得,提前折银押于宁波府库,明言“若开海合法,此银即为税银;若仍禁,便充作军饷”。
程开绶于嘉靖四十一年赐同进士出身,如今已在户部观政。二人多年未见,书信却未断过。他在京中联络清流,呈递实务,并数次向内阁递呈了《重开如意港并设市舶司条议》,细陈港务管理、防倭查验、征税则例。
泣帆之变,还不算真正的结案。
陈三复是商人,不是倭寇。他船上的货物是万千织户、窑工、茶农的生计所系,是东南百姓熬过荒年的希望,是这个轰轰烈烈的航海时代给的生路,而不是贼赃。
他们必须要呐喊,要上达天听,他们在各自的经纬上努力着。
他们在修一条路。
一条不必再趁着夜色、担着污名、赌上性命,也能通往碧海彼端的海上丝路。
……
但这种等待并非昂扬的,一路顺风的,而是充满着煎熬和未知。
本以为抓回真正的倭寇能打开局面,这一年里,开海派的声势终于盖过了反对派,声援开海运动轰轰烈烈,但就在势头蒸蒸日上,皇帝驾崩了。
十二月庚子日,在位四十五年的皇帝驾崩于西苑永寿宫。
这位二十余年不朝、却始终紧握权柄的帝王,在修道炼丹的氤氲烟气中,骤然拉上了他漫长统治的终幕。
皇太子继位,新旧鼎革之际,朝廷上下忙作一团,仪制、登基、封赏、清洗……奏章堆积如山,却再无暇关乎海疆一字。所有进行中的案子、酝酿中的改革、悬而未决的提议……包括那开海之议全数停滞,如被封入冰层的活水,等着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春汛。
那阵徐妙雪等了又等的“东风”,在即将吹至面前时,忽然被一道更庞大的历史的阴影,轻轻按住了。
但也有一件好事——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裴叔夜便在赦免之列。
这算是这几年里头,最大的好消息了。
徐妙雪日夜兼程,从宁波府奔赴广西思明府。从前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
百姓离籍百里便需官府核发“过所”。徐妙雪一非官眷,二非军籍,连离开宁波府的过所都难申领,更别说千里赴桂,那需经浙江、江西、湖广、广西数省勘验,层层关隘,无引即视同逃流。
而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文书,不仅是赦罪之证,更是通行凭证。赦令明文“诸流徙军犯亲属,许持赦令往探”,沿途驿馆、巡检皆需放行。
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去接那个被国法流放、又被新恩赦还的人回家。
车马换了驿马,舟楫接着徒步,等她终于踏进那片瘴雾弥漫的南陲边境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驻防的把总收了雪花银,才查了半晌名册,抬起眼,懒洋洋地道:“裴叔夜?半年前调走了。”
“调去了哪里?”
“缅甸那边不太平,东吁的兵老是窜过来烧寨子。上头从各处充军里抽了三百人,编成一队‘罪戍营’,派去车里宣慰司协防。说是协防,其实就是往前线填壕,”把总合上册子,“走了快半年了,没见回来。那种地方,瘴疠、毒虫、土人冷箭,十个人去,能回来两三个就不错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哦,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文书前些日子才到。可他人都过境了,这赦令……也追不上了。”
徐妙雪站在戍垒低矮的土墙边,南疆湿热的风扑在脸上,黏腻得像热血糊了满面,转瞬就凉了下来。
她赶了三千里的路,来奔赴一道早已失效的赦令。
而徐妙雪就是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南陲烟瘴之地,得知了新帝开海的消息。
新帝即位不久,便重新梳理泣帆之变前后所有案情,并以“通有无、济民用”为由,诏开海禁。虽只有限开放闽、浙、粤数处口岸,准许商民持引贩洋——但那薄薄一纸公文里,如意港三字赫然在列。
随诏附发的《泣帆案终谕》中,终以“查无通倭实据,船货皆为民资”之由,为陈三复洗脱贼寇污名,追谥“义商”,准立祠祀。
一切都很好,可唯独没有裴叔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给一锤子,再给一个枣子,永远不会双喜临门,也不会山穷水尽。
一切都很好。
海开了,港活了,旧案得以昭雪,可唯独没有裴叔夜。
这世界从来就是这样,给你一记闷锤,再塞你一颗甜枣,永远不会让你双喜临门,也不会真把你逼到山穷水尽。
它只是冷冷地,把得失掰成两半,一半掷向浪尖,一半埋进土里。
让你在得偿所愿的这一天,忽然尝到嘴里那点怎么都咽不下去的、铁锈般的空。
(注:历史上隆庆开海仅开放福建月港一处,本文为半架空创作,“如意港”系杜撰。此结局未完全依循史实,亦寄托笔者对故乡江海不熄、帆影重归的一点殷殷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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