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水泥中的证言（下）

沈翊带领技术团队，如同大海捞针般筛查着监控视频。他们以赵建国车辆停放的停车场为中心，辐射周边主要路口，寻找任何可能搭载过赵建国、或者内部发生过异常的高档车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排查了数百小时的录像后，一辆黑色的豪华SUV进入了警方的视线。这辆车在赵建国失踪当天下午五点左右，曾短暂地停在距离工地侧门不远的一条辅路上，停留时间约十五分钟。期间，车辆并未熄火，车窗贴有深色膜，无法看清内部情况。随后，车辆驶离，消失在车流中。

更重要的是，通过车牌识别，警方发现这辆车登记在“鼎峰国际”项目的承建方——“宏图建设集团”名下，通常由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使用。

而根据“鼎峰国际”项目部的内部车辆使用记录，在案发当天，使用这辆黑色SUV的，正是项目的副总经理，李明启。

李明启，四十出头，年轻有为，是“宏图建设”老板的女婿，在公司内部地位显赫，主要负责“鼎峰国际”项目的具体运营和对外协调。

一个项目的副总经理，在赵建国失踪的关键时间段，驾驶公司的高档车辆，出现在工地侧门附近一个非正常停车点，这本身就极为可疑。

警方立即调整侦查方向，将李明启列为重点调查对象。一方面，申请了对那辆黑色SUV的搜查令；另一方面，对李明启在案发前后的行踪进行详细摸排。

搜查结果令人振奋。尽管车辆内部经过了精心的清洗和打理，但沈翊使用多波段光源和特殊试剂，在副驾驶座的地毯缝隙以及车门内侧饰板上，发现了微量的、与赵建国指甲缝内残留物成分一致的油漆和塑料碎屑！同时，在车厢内还提取到了几根不属于车主的短发，经DNA比对，与赵建国完全吻合。

铁证面前，李明启的嫌疑急剧上升。

然而，当警方准备传唤李明启时，却得知他已于一天前，以“洽谈海外业务”为由，出差去了东南亚某国。此举更显得欲盖弥彰。

警方立即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渠道，请求当地警方协助查找李明启的下落，并准备启动引渡或劝返程序。

与此同时，对李明启社会关系和案发动机的调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调查发现，李明启虽然身居高位，但近年来沉迷赌博，在境外赌场欠下巨额债务。而“鼎峰国际”项目近期恰好有一笔数额巨大的材料预付款需要审批支付，李明启作为分管领导，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赵建国的“建国建材”虽然规模不大，但其提供的某种特种建材，正好是“鼎峰国际”项目所急需的。有证据显示，赵建国为了拿下这笔合同，可能试图绕过正规流程，与李明启进行私下接触。

综合现有证据，警方勾勒出了一种可能的案发动机：李明启利用职权，向赵建国索要巨额回扣，或者试图在材料款支付上做手脚，以填补自己的赌债窟窿。赵建国或许最初应允，但在关键时刻反悔，或者双方因分赃比例产生激烈冲突。在案发当天，赵建国离开项目部后，很可能又接到李明启的电话或信息，被约到那辆黑色SUV上进行“最后谈判”。谈判破裂，发生争执，李明启杀人灭口。随后，他利用自己对工地的熟悉，趁着夜色将尸体运入工地，企图利用混凝土浇筑来毁尸灭迹。

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还有一个关键环节需要证实：李明启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尸体运进工地并处理掉的？他是否有同伙？

警方重新审视了工地内部的监控。在案发当晚夜深人静之时，一个戴着安全帽、穿着反光背心的身影，推着一辆运送小型建材的手推车，曾出现在发现尸体的区域附近。由于光线昏暗且距离较远，无法看清面容。但这个人的身形步态，与李明启有几分相似。

进一步调查发现，李明启在案发当晚，以“检查夜间施工进度”为由，确实返回过工地，并且停留了超过一个小时。

证据链正在逐渐闭合。

一周后，在强大的国际警务合作压力和国内亲属的劝诫下，李明启在境外选择向当地警方自首，并被顺利引渡回国。

面对审讯室里冰冷的灯光和确凿的证据，李明启最初还试图狡辩，声称赵建国是在与他争执时突发疾病死亡，他是因为害怕才慌乱抛尸。

但在警方出示了车辆内的搏斗痕迹证据、工地监控以及其赌博欠债的详细记录后，李明启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交代，确因赌债逼得太紧，向赵建国索要巨额回扣，赵建国表面上答应，却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表示要向公司纪检部门举报他。争执中，他在车内用随车的扳手猛击赵建国头部，致其死亡。随后，他利用职权和对工地的熟悉，上演了这出“水泥封尸”的戏码。

“我只是想吓唬他……没想杀他……”李明启双手掩面，声音哽咽，但此刻的忏悔，在冰冷的罪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主犯落网，案情似乎真相大白。然而，陆明远在梳理案件细节时，却始终觉得有一丝违和感。李明启的交代虽然大体符合逻辑，但在一些细节上，尤其是如何处理尸体、如何避开耳目等具体操作上，显得有些含糊其辞，仿佛……他只是在复述一个准备好的剧本。

难道，在这起看似因贪腐和冲突引发的命案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李明启是在独自承担罪责，还是在保护某个真正的幕后主使？

李明启的认罪伏法，让“水泥封尸案”在程序上可以告一段落。媒体进行了报道，公众在唏嘘资本贪婪与人性沦丧的同时，也对警方迅速破案表达了赞许。

但陆明远心中的那点疑虑，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无法忽视。他召集专案组核心成员，重新复盘整个案件。

“李明启的动机是赌债，目的是索贿灭口，这看起来合理。”陆明远在白板上画着关系图，“但大家不觉得，他处理尸体的方式，过于‘专业’和‘冷静’了吗？一个临时起意杀人、并且身居高位、习惯了指挥别人的项目经理，在杀人后，能如此镇定地想到利用工地环境，完成运尸、伪装、企图浇筑这一系列复杂且需要体力的操作？而且几乎没留下什么指向性的破绽？如果不是那辆车的内部痕迹和工人意外的发现，我们很可能无从查起。”

沈翊表示赞同：“是的。尤其是尸体表面泼洒水泥浆这一举动，看似是为了掩盖，但实际上加速了尸体的发现。这更像是一种……仪式感，或者是一种带有强烈象征意义的羞辱。”

“羞辱？”有侦查员疑惑。

“将一个人，连同他的罪证，彻底封存在冰冷的建筑体里，让他成为建筑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超生。”沈翊解释道，“这种心态，更像是一种极端的报复，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毁尸灭迹。”

那么，如果存在报复动机，赵建国和李明启之间，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恩怨？

警方重新梳理了赵建国和李明启的人生轨迹。两人年龄相仿，都出身于普通家庭，早年并无明显交集。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尘封了近二十年的旧事浮出水面。

原来，赵建国和李明启，都毕业于本市的同一所职业技术学校，虽然是不同专业，但属于同一届。有老校友模糊回忆起，当年学校里曾发生过一起轰动的事件：一个名叫李秀兰的女生，因遭受长期霸凌和诬蔑，不堪受辱，最终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

而当时，带头霸凌、并散布偷窃谣言的几个男生中，据说就有李明启。而赵建国，当时是李明启的跟班之一。

警方设法找到了早已隐姓埋名、远嫁他乡的李秀兰。面对警察的询问，已入中年的李秀兰依旧无法摆脱当年的阴影，泣不成声。她证实了当年的霸凌事件，并指认李明启是主谋，赵建国是积极的参与者。

“他们毁了我的一生……”李秀兰哽咽道，“但我后来听说，他们一个个都混得风生水起……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难道，这起案件，与这段陈年旧事有关？是为李秀兰复仇？

警方立刻对李秀兰及其亲属案发时的行踪进行了调查，排除了他们的直接作案嫌疑。

线索似乎又断了。

但陆明远没有放弃。他再次提审了李明启，这次，他没有追问案发细节，而是直接提到了“李秀兰”这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李明启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瞳孔收缩，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软在椅子上。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崩溃，说出了另一个惊人的真相。

原来，当年那起霸凌事件的真正主导者，并非李明启，而是看似跟班的赵建国！是赵建国因为追求李秀兰不成，因爱生恨，策划了偷窃谣言和一系列霸凌行为，并胁迫当时性格相对懦弱的李明启冲在前面顶罪。事后，赵建国家动用了一些关系平息了事端，而李明启则背负了主要的恶名，直到毕业都抬不起头。

多年来，李明启对赵建国既恨又怕。这次在“鼎峰国际”项目上重逢，赵建国依旧以当年的事拿捏李明启，不仅要求他在材料采购上给予方便，更变本加厉地索要利益分成，动辄以“把当年你逼死李秀兰的真相抖出去”相威胁。案发当天，在车上，赵建国再次以此要挟，并嘲笑李明启不过是靠岳父起家的废物。长期积压的怨恨、恐惧以及对赌债的焦虑，在那一刻彻底爆发，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是我动的手……但我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赵建国那张嘲弄的脸，还有……还有李秀兰当年从楼上跳下来的样子……”李明启失声痛哭，“把水泥泼在他身上……我就是想让他也尝尝……被彻底埋葬、永无天日的滋味……”

至此，案件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补齐。这不仅仅是贪婪引发的罪案，更是人性中长期的压抑、屈辱与恐惧，在特定情境下的总爆发。李明启既是施害者，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多年前那场校园悲剧的受害者，最终被心魔吞噬，走上了不归路。

案件彻底侦结。李明启因故意杀人罪被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盛夏的暴雨冲刷着十字街，仿佛要洗净这座钢筋水泥森林里的罪恶与悲伤。陆明远和沈翊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窗外朦胧的城市天际线。

“每一起罪案的背后，都交织着复杂的人性和社会因素。”陆明远感慨道，“贪婪、仇恨、恐惧、过往的创伤……就像这些建筑，我们能看到它光鲜的外表，却看不到支撑它的钢筋水泥之下，可能隐藏着怎样的裂痕与黑暗。”

沈翊沉默地点点头。科技可以追踪证据，逻辑可以推演过程，但真正理解罪恶的根源，或许需要更深邃的人性洞察与社会反思。

城市的建设仍在继续，生活在十字街的人们，依旧在欲望、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前行。而守护这片森林的宁静，不仅需要铲除显而易见的毒瘤，更需要关注那些隐藏在光鲜表象之下，悄然滋生的、可能将人拖入深渊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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