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骑手的末路（上）

十字街的春天，生机勃发，却也见证着城市动脉中最匆忙的身影——外卖骑手们风驰电掣，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蜂，穿梭于楼宇巷陌之间。他们的身影被大数据精准规划，被算法严格计时，在“准时率”和“好评率”构成的数字标尺下，争分夺秒。

四月的一个雨夜，晚高峰刚过，城北一处老旧商住混合楼的狭窄楼道里，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死者身着某知名外卖平台的骑手工装，头戴标志性头盔，面朝下趴在三楼至四楼的拐角处。身旁散落着摔碎的餐盒和一部屏幕碎裂的智能手机。初步勘查，死者后脑有撞击伤，符合从楼梯上滚落所致的特征。楼道光线昏暗，监控缺失。

辖区派出所按意外失足处理。死者身份很快确认：王海，四十一岁，该平台全职骑手，来自邻省农村，在十字街独自打工，妻子和两个孩子留在老家。

平台方面反应迅速，派出了“事故处理专员”，表达了“遗憾”，并启动了“骑手意外保险”理赔程序，同时暗示死者可能因“赶时间”或“路况不熟”导致意外。王海的同乡兼合租室友，另一位骑手老陈，在配合处理后事时，却红着眼睛对民警嘟囔：“海哥那天……不对劲，像丢了魂似的。肯定又是那破系统……”

这句含糊的抱怨，以及王海手机里最后时刻那疯狂闪烁的接单界面和不断跳动的、鲜红的“严重超时”警告，让接手后续核查的民警感到一丝异样。案件被转至陆明远团队进行复核。

陆明远和沈翊调取了王海死亡前一段时间的行动轨迹和平台数据。数据显示，王海是平台的“王牌骑手”之一，以往准时率高达98%，好评率也领先。但案发前一周，他的数据突然开始滑坡：连续出现几次“配送异常”，准时率跌至90%以下，并收到了几单差评和投诉。

“数据下滑的原因是什么？”沈翊问平台方面。

平台提供的解释是“骑手个人状态波动”，并出示了系统记录：有几单确实因为餐厅出餐慢、交通拥堵等“不可抗力”导致延误，但根据平台规则，骑手需要自行与客户沟通并承担可能的风险。王海近期的沟通记录显示，他多次向客户解释道歉，但似乎效果不佳。

陆明远仔细观看了王海最后几单的送餐路线回放。其中一单尤其诡异：系统派发给王海一个“顺路单”，但两个目的地之间实际路况复杂，需要绕行一座立交桥，系统计算的理论时间过于理想化。王海在送第一单时已经耗时略多，接第二单后明显开始赶时间。路线回放显示，他为了抄近路，冒险驶入了一条禁止非机动车通行的隧道，出来后又被一个意外的交通管制拦住，最终导致第二单严重超时近二十分钟。

“系统派单时，考虑这些实际情况吗？”陆明远问。

平台技术代表推了推眼镜：“我们的算法在不断优化，会综合历史数据、实时路况、骑手习惯进行规划。但城市的动态复杂性是无法百分百预测的。骑手有一定自主权，可以选择拒单或调整路线，但这会影响他的‘接单率’和‘调度评分’，进而影响后续派单质量和收入。”

换句话说，骑手被困在了一个既要服从算法“最优解”，又要为算法无法预料的现实问题承担后果的系统中。

王海的室友老陈在警方再次询问时，情绪激动了许多：“海哥那几天快被逼疯了！就因为他前一周骑车避让一个突然窜出来的小孩，自己摔了一跤，餐洒了，得了个差评和投诉，系统就开始给他派些‘垃圾单’——要么是距离超远单价低的，要么是路线刁钻时间紧的！他拒了几单，评分就更低，派得更差！那天最后一单，他明明离得远，系统硬塞给他，时间根本不够！他一路抢时间，电话里跟我吼，说这单再超时，他这个月的‘全勤奖’和‘等级补贴’就全没了，还得扣钱！”

“他出事前，有没有异常通话或信息？”沈翊追问。

老陈想了想：“送那最后一单前，他好像接到个电话，不是客户的，听口气像是……平台什么‘督导’？挂了电话他脸色特别难看，骂了一句‘催命鬼’。”

警方调取王海的通话记录。果然，在出事前约十五分钟，有一个来自虚拟号码的短暂通话。经查，该号码属于王海所在站点的“区域运营督导”内部使用。这个职位负责监督骑手数据、处理投诉，并有权对骑手进行“线上督导”甚至扣罚。

督导名叫吴鹏，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进入平台，以执行规则严格、提升区域数据“铁面无私”著称。面对警方询问，吴鹏承认给王海打过电话。

“我只是例行公事，”吴鹏语气平静，“看到他那一单即将严重超时，按照规定进行提醒和预警。超时会影响客户体验和站点数据，我必须履行职责。我提醒他注意安全，尽快送达。至于他怎么走的路，那是他的选择。”

吴鹏的话符合规则，却透着冰冷的程序正确。他的通话，会不会成为压垮王海的最后一根稻草？

法医对王海尸体的进一步检验发现，他虽然死于头部撞击导致的颅脑损伤，但其肾上腺激素水平极高，显示死前处于极度紧张和应激状态。而且，他手腕上有近期形成的轻微瘀伤，不像是摔伤所致，更像是……用力过度抓握车把或与人拉扯的痕迹？

王海在摔倒前，是否发生过其他事情？那个昏暗楼道，真的是意外失足的最佳地点吗？

警方重新仔细勘查了发现尸体的楼道及周边。在二楼一处堆满杂物的拐角后面，沈翊发现了一道新鲜的、不太明显的刮擦痕迹，高度与外卖箱的边缘吻合。而在王海碎裂的手机屏幕玻璃渣里，提取到了一丁点不属于王海、也不属于外卖包装的黑色纤维。

与此同时，对王海最后一单的客户进行调查。客户是一对年轻情侣，住在四楼。他们证实王海送达时已经严重超时，餐盒有些倾洒，汤水渗出。男友很不满，抱怨了几句，但并未发生激烈冲突，也没有肢体接触。王海当时满头大汗，连声道歉，放下餐盒就匆匆转身下楼了。

“他离开时，楼梯间有别人吗？”陆明远问。

年轻情侣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我们关门时，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但不是他下楼的方向……像是有人从下面往上走？没看清，也可能是听错了。”

如果当时楼梯间有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会不会与王海的死有关？

王海的“意外”死亡，开始散发出越来越多的疑点。是算法和绩效压力间接导致了他的仓促和失足？是冷漠的督导电话加剧了他的焦虑？还是说，在那个昏暗的楼道里，发生了别的什么，最终导致了他的坠落？

骑手王海，如同城市里无数沉默的数据点之一，他的末路，是系统的必然，是个体的不幸，还是隐藏在算法牢笼之下的、更为具体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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