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滤镜之下（上）
“血肉交易”案带来的震撼尚未完全平息，十字街的初夏已悄然来临。海风裹挟着潮湿的热气，吹拂着这座日益现代化的港口都市。电商直播园区如雨后春笋般在新区崛起，霓虹闪烁的直播间里，充斥着“家人们”、“全网最低价”的喧嚣，创造着一个又一个销售神话，也重塑着这座城市的商业脉搏。
陆明远刚结束一个关于打击非法医疗广告的联席会议，回到办公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沈翊正对着多块屏幕，监测着几个重点暗网论坛的动态——这是“血肉交易”案后建立的常态化监控机制。
“陆队，”沈翊头也不回地说，“最近网络上关于‘美妍堂’的讨论有点异常。”
“美妍堂？”陆明远走到屏幕前，“那个卖化妆品的直播品牌？我好像听我侄女提过，最近很火。”
“不止是火。”沈翊调出数据图表，“过去三个月，‘美妍堂’在各大直播平台销售额呈指数级增长，主打一款‘冻龄神仙水’和‘七日焕肤面膜’，声称采用瑞士专利技术、天然植物萃取，效果堪比医美。但与此同时，消费投诉平台和相关论坛上，针对其产品‘烂脸’、‘过敏严重’、‘虚假宣传’的投诉也在暴增，尤其是最近两周。”
陆明远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投诉帖子附图，有些消费者面部红肿、起疹、甚至出现溃烂。“质量问题？这该市场监督部门管吧？”
“如果是单纯的质量问题，是的。”沈翊切换页面，“但你看这些。”
屏幕上显示的是几个看似普通的社交媒体群组和话题标签，如#美妍堂真爱粉#、#冻龄奇迹分享#。里面充斥着大量用户分享的使用后皮肤变得“吹弹可破”、“白到发光”的对比图，以及充满感激的推荐信。评论整齐划一，充满溢美之词。
“这些有什么问题？用户好评啊。”
“太‘好’了，好得不真实。”沈翊放大几张对比图，“技术分析显示，很多所谓的‘使用后’照片，存在明显的PS痕迹，光线、像素、皮肤纹理有拼接感。而且，发布这些‘好评’的账号，行为模式高度一致：新注册或低活跃度账号，突然集中发布‘美妍堂’相关内容，然后沉寂或继续发布类似模板化的好评。这是典型的水军操控舆论迹象。”
沈翊又调出一份网络舆情分析报告：“更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质疑‘美妍堂’产品安全性的帖子、媒体报道或博主测评，只要形成一定热度，很快就会遭到大规模举报、恶意评论刷屏，甚至发布者会收到网络暴力私信威胁，要求删帖。有几个小博主因为发了差评，账号直接被封禁。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水军，而是有组织、有策略的舆论压制和恐吓。”
陆明远皱起眉头：“企业维护声誉可以理解，但动用网络暴力，性质就变了。这背后可能有专业的黑公关或网络黑产团队。”
“还有更奇怪的。”沈翊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我尝试追踪那些最活跃的水军账号和发动攻击的IP，发现它们都指向一些虚拟服务器和代理池，最终关联到海外。但其中有一条没那么干净的路径，隐约关联到本市一家叫‘星光璀璨文化传媒’的公司。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正是直播艺人孵化、电商代运营和网络营销。”
“星光璀璨……”陆明远觉得耳熟，“是不是在直播产业园那边？规模好像不小。”
“对。而且，‘美妍堂’的品牌方——‘美妍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其直播代运营和主要带货主播，正是‘星光璀璨’旗下的签约团队。头牌主播叫‘莉莉娅’，粉丝过千万，单场带货销售额破亿是常事。”
利益关联，操控舆论，压制质疑。这看起来像是一场激进的商业竞争或品牌危机公关，但动用网络暴力，且可能涉及虚假宣传和产品质量问题，就已游走在法律边缘。
“先收集情况，跟市场监管部门通个气，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立案调查。”陆明远初步判断，这或许更多是行政或民事范畴的问题。
然而，就在第二天下午，一起突发事件，将“美妍堂”和“星光璀璨”直接推到了刑侦支队的面前。
报警的是市人民医院皮肤科。最近一周，他们接连收治了七名严重面部接触性皮炎患者，症状类似且严重，均疑似使用了劣质化妆品所致。其中三名患者情况危急，伴有全身过敏反应，入住ICU。所有患者都指向同一个产品——“美妍堂七日焕肤面膜”。
更严重的是，一名二十二岁的女患者，在昨晚因感染性休克，抢救无效死亡！死者名叫苏晓雯，大学生，正是使用了从“莉莉娅”直播间购买的“美妍堂”面膜后，出现严重过敏，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
一条人命！这就不再是简单的消费纠纷或虚假宣传了，可能涉及生产、销售不符合卫生标准的化妆品，甚至涉嫌构成过失致人死亡或更严重的罪名。
分局和市场监管部门已经介入，封存相关批次产品送检。但报案医生向赶来调查的民警反映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细节：在苏晓雯死亡消息尚未经官方证实前，医院就接到多个匿名电话，语气强硬地询问死者情况，并要求医院“谨慎发布信息，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甚至暗示可以“提供赞助”。此外，网上关于苏晓雯的讨论帖，也迅速被删除或淹没在水军的“理性分析”中。
“他们在试图封锁消息，控制舆论！”接报民警敏锐地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立即上报。
陆明远和沈翊接到通知，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在停尸房外，他们见到了悲痛欲绝的苏晓雯父母，以及另外几名病情稍轻、但依然面部红肿痛苦的受害者家属。愤怒和悲伤的气氛几乎要冲破走廊。
“我女儿才二十二岁啊！就是贴了一张面膜！”苏父老泪纵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印着“美妍堂”logo的粉色包装盒，“直播间里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纯净天然，什么敏感肌可用……骗子！都是骗子！”
陆明远安抚着家属，心情沉重。沈翊则仔细查看了家属提供的产品包装、购买记录以及手机里保存的直播片段。
直播片段中，“莉莉娅”妆容精致，情绪饱满，手持面膜，用极具感染力的话术宣传：“家人们！这款面膜真的绝了！我自己用了三盒，你看我这皮肤，毛孔隐形了，细纹不见了，就像剥了壳的鸡蛋！它里面含有瑞士阿尔卑斯山的什么稀有植物干细胞，还有专利透皮技术，敏感肌的宝子们放心冲！今天直播间破百万份，我再追加一万单福利！错过拍断大腿！”
煽动性的话语，精心设计的镜头效果，加上不断滚动的“已抢光”、“再上链接”的弹幕和销售数据，营造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消费狂热。
“直播内容涉嫌虚假宣传和夸大功效，是明确的。”沈翊说，“但产品到底有什么问题，需要等质检结果。还有，他们反应如此迅速，试图压消息，说明背后有成熟的危机处理机制，而且可能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了。”
警方正式立案，成立专案组。一方面，协调质检、药监部门，对查扣的“美妍堂”产品进行最严格的检测；另一方面，开始对“美妍堂”生物科技公司和“星光璀璨”文化传媒公司展开调查。
初步调查发现，“美妍堂”公司成立仅两年，注册资本不高，但近半年销售额惊人。其实际控制人叫赵广财，早年做日化品批发，后转型电商。公司研发能力存疑，所谓的“瑞士专利”和“稀有植物成分”在相关部门备案中查无实据，更像是一个营销噱头。
而“星光璀璨”文化传媒，则显得复杂得多。法人代表周耀华，四十出头，背景神秘。公司不仅签约大量主播，还涉足短视频制作、网红孵化、数据营销、甚至影视投资。表面光鲜，但业内风评两极：有人说他们手法激进，擅长制造爆款和炒作；也有人私下透露，他们与一些网络黑产、刷量公司关系暧昧，为了捧红主播或维护客户，不择手段。
警方调取了“莉莉娅”等主播近期的直播数据，沈翊进行了技术分析。
“数据漂亮得过分。”沈翊指着曲线图，“观看人数、互动率、销售额，在关键节点呈现不自然的陡增，像是被‘注入’了流量。弹幕和评论内容重复度高，存在机器人的特征。而且，退货率数据被隐藏了，但通过一些第三方数据平台碎片信息推算，实际退货率可能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尤其是‘美妍堂’产品。”
刷单、刷流量、虚假繁荣，这是直播电商常见的灰产。但如果与致人死亡的劣质产品结合，性质就恶劣了。
就在警方准备传唤赵广财和周耀华时，一个意外的人物主动找到了公安局——他是“星光璀璨”公司的一名前数据技术员，名叫李默。
李默约三十岁，戴着黑框眼镜，神情紧张。“警察同志，我……我想举报‘星光璀璨’，还有‘美妍堂’。”他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有一些东西，我觉得……我觉得苏晓雯的死不是意外，他们可能早就知道产品有问题。”
在接待室，李默讲述了他在“星光璀璨”工作的经历。他所在的部门，主要负责“数据优化”和“舆情管理”。
“所谓的‘数据优化’，就是刷量。观看人数、点赞、评论、销量，都能刷。公司有长期合作的外部团队，也有自己内部的脚本和资源。”“舆情管理”更黑暗：监控所有关于公司签约主播和合作品牌的网络言论，好评就助推，差评和质疑就——根据重要性——采取不同策略。轻则用水军刷下去，重则举报投诉、人肉搜索、电话骚扰，直到对方删帖闭嘴。”
“苏晓雯出事前，其实已经有不少关于‘美妍堂’面膜过敏的投诉了，在一些消费者论坛和小红书上。”李默说，“我们部门接到了指令，要全力‘处理’这些负面。具体操作就是大规模举报帖子违规，用准备好的‘科学贴’、‘对比测评’去覆盖，私信联系发帖人，软的硬的都来，要求删帖。对于态度强硬的，会动用更‘有效’的手段。”
“更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比如获取对方的个人信息，包括住址、单位、家人情况，然后进行威胁。或者，雇佣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上门‘谈谈’。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例，对方因为害怕，最后都删帖了。”李默低下头，“我当时觉得这只是商业手段，虽然有点过，但没想太多。直到……直到内部流传一份产品检测报告。”
“什么报告？”
“是‘美妍堂’送检的初代产品报告，好像是从他们实验室流出来的。报告显示，那款‘七日焕肤面膜’里，违规添加了超标的激素和重金属成分，短期使用确实会让皮肤看起来变好，但长期使用会导致激素依赖性皮炎，破坏皮肤屏障，严重就会烂脸、感染。公司高层和‘星光璀璨’的周总，很可能知道这件事！”
李默的U盘里，有部分内部工作聊天记录，涉及“处理负面”、“联系删帖”的具体指令；有一些水军账号列表和操作流程；还有一份模糊的、疑似实验室数据表格的截图，虽然关键信息被遮挡，但能看到“检出”、“超标”等字样，以及“赵总批示：继续推广，控制舆情”的备注。
“你为什么现在才站出来？”陆明远问。
“我……我辞职了。因为越来越觉得不对。苏晓雯死了，我看了新闻，她那么年轻……我受不了了。我也有妹妹。”李默声音哽咽，“而且，我怀疑公司最近在‘处理’一些更麻烦的事，可能涉及其他问题，不仅仅是化妆品……我害怕自己也会被灭口。”
“其他问题？指什么？”
“我不太确定，但听说周耀华和赵广财，最近在接触一些搞金融和区块链的人，好像想搞什么‘直播电商加数字货币’的新模式，听起来很玄乎。公司账目也有些奇怪，大额资金进出频繁，不像正常的业务往来。”
李默的举报，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突破口和线索。那份疑似知情产品有害仍继续推广的证据，如果属实，将直接指向故意犯罪。而关于“星光璀璨”涉及网络黑产、恐吓威胁的行为，也已涉嫌多种违法。
警方立即申请搜查令，对“美妍堂”公司和“星光璀璨”公司进行突击搜查，并传唤赵广财、周耀华以及头牌主播“莉莉娅”等人。
然而，当警察赶到“星光璀璨”公司时，却发现技术部的几台核心服务器已被物理破坏，硬盘被取出销毁。财务室的电脑也有被删除数据的痕迹。显然，有人提前得到了风声，进行了销毁证据的操作！
赵广财和周耀华被依法传唤到公安局，两人均聘请了豪华律师团队，面对询问，一概否认。
赵广财：“我们的产品都是合格产品，有检测报告。那个苏晓雯，可能是个人体质问题，或者使用了假冒产品。我们也是受害者。”
周耀华：“‘星光璀璨’是正规传媒公司，所有营销推广都符合法律法规。网络上的言论自由，我们无法控制。个别员工因为离职纠纷，恶意诽谤，我们将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
“莉莉娅”林丽则表现得十分委屈，声称自己只是按照公司提供的脚本和产品介绍进行直播，对产品具体成分和潜在危害不知情，自己也是“被品牌方欺骗的受害者”。
初步交锋，对方准备充分，推卸责任，且关键证据可能已被破坏。李默提供的截图证据，需要找到原始文件或进行司法鉴定，证明其真实性。而服务器数据的损毁，给调查带来了巨大困难。
质检部门的初步报告出来了：在涉事批次“美妍堂七日焕肤面膜”中，确实检出禁用激素和超标重金属，长期使用可导致严重皮肤疾病甚至系统性损害。
证据确凿，“美妍堂”生产销售伪劣产品致人死亡，已涉嫌犯罪。赵广财被刑事拘留。但“星光璀璨”及周耀华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共犯”还是“从犯”？他们是否事先知情？组织网络暴力和威胁的行为如何证实？以及李默提到的“其他问题”——神秘的金融操作和可能存在的更庞大黑产，依然迷雾重重。
周耀华在律师陪同下离开公安局时，对着守候的媒体镜头，露出一个无奈而自信的笑容：“清者自清。我相信法律会还我们公道。‘星光璀璨’将继续为消费者推荐优质产品，助力十字街电商产业发展。”
这笑容，在陆明远和沈翊看来，充满了挑衅和算计。
“服务器数据恢复的可能性有多大？”陆明远问沈翊。
“物理破坏很彻底，恢复难度极大。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他们的操作总会留下痕迹。”沈翊目光专注，“李默提到的水军网络、资金异常、还有那个‘直播电商加数字货币’的动向，是新的突破口。他们越是想隐藏，暴露的破绽可能越多。这个案子，恐怕不只是卖假货那么简单。流量和数据背后，可能藏着更深的深渊。”
一起化妆品致死案，牵出了一个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直播传媒巨头。当滤镜被揭开，数据被还原，显影液下浮现的，会是怎样一幅贪婪而扭曲的图景？警方与这个掌握着话语权和数据能力的对手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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