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滚！百货大楼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呜——

长长的汽笛声撕裂天际。

绿皮火车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金属摩擦的尖啸中，沉重地停靠在站台上。

王小二背着一个比人还宽的帆布包，两只手各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几乎是被汹涌的人潮给硬生生“吐”下了火车。

脚掌踩上水泥站台的那一刻，他脑子还是嗡嗡的。

这就是京城？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乡下人初入大城的茫然。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望不到边际。

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他看不懂的神情。

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南腔北调，混杂着广播里字正腔圆、却冰冷陌生的普通话，搅得他头晕眼花。

车站的穹顶高得吓人，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投下，在浮动的尘埃中切开一道道光柱。

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渺小感，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被这股喧嚣与繁华的热浪迎面拍倒，瞬间就找不着北了。

在村里，他是能扛起半边天的汉子。

可在这里，他渺小得像一颗沙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强迫肺里灌满京城混浊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临走时，妻子和女儿在村口那不舍的凝望，浮现在眼前。

张家成拍着他肩膀的力道，仿佛还留在身上：“二哥，我等你回来请我喝酒！”

还有钱秀莲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和那句冰冷刺骨的话。

“让你媳妇女儿，能抬头做人。”

不能怕。

王小二，你他娘的不能怕！

你不是来要饭的，你是来当老板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擂鼓壮胆，五指死死攥紧了粗糙的麻袋绳子，那磨人的触感让他踏实了些许。

他随着人流，像一叶孤舟，艰难地挤出车站。

一股浓重的煤烟味混合着烤白薯的甜香扑面而来。

车站外，是一个更加辽阔、也更加混乱的世界。

宽阔的马路上，跑着一辆辆他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大解放”卡车，还有叮叮当当响的有轨电车，每一个都像钢铁巨兽。

他找了个墙角，把行李往地上一墩，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手帕层层包裹的宝贝——一张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纸条。

那是他托村里秀才抄下的，京城最有名的几家百货大楼。

“前门百货商场……东风市场……西单商场……”

他用手指点着，嘴里念叨着，挑了个看着最近的，逮住人问清了路，然后一咬牙，扛起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迈开了大步。

路，比他想的要远太多。

他舍不得那一两毛钱的车票，全凭一双腿。

等他终于走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百货大楼前时，两条腿肚子都在发颤，后背的汗衫已经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

楼，真高！

门口是巨大的玻璃转门，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进进出出的人，个个衣着光鲜。男的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女的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带着城里人特有的矜持和傲气。

王小二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满是尘土的解放鞋，还有身边那两个土得掉渣的麻袋。

一股火辣辣的自卑，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牙一咬，心一横，扛着麻袋就想往里走。

“哎！干什么的！”

一声断喝。

门口一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保安，伸出胳膊，像拦一头闯进瓷器店的猪一样拦住了他。

保安的眼神，从他的头顶，一路看到他的鞋底，那目光里的嫌弃和鄙夷，像针一样扎人。

“同……同志，你好。”王小二努力挤出一个笑，紧张地搓着手，“我找你们采购科，想……想推销点东西。”

“采购科？”保安嗤笑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上班呢。”

言下之意，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找采购科？

“不是，同志，我这东西是好东西！”王小二急了，手忙脚乱地就想解开麻袋，“正规厂子出的，香着呢！”

“去去去！”保安不耐烦地挥手，像是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眉头拧成了疙瘩，“看清楚了，这儿是百货大楼，不是菜市场！你这破烂玩意儿赶紧拿走，影响我们形象！碍事！”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呢子大衣、梳着大背头的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保安立刻变了一张脸，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抢先一步拉开了门：“领导，您慢走！”

王小二就这么被晾在原地，像个傻子。

周围路过的人，都用看猴的眼神瞟他，还有人捂着嘴窃笑。

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比被人当众扇了两个耳光还要滚烫，还要疼！

他扛起那两个沉重的麻袋，默默退到墙角，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从容地走进那扇他连门槛都迈不进去的玻璃门。

他和这个世界，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天色，一点点暗了。

京城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比他们县城过年放花炮还亮堂。

但这片光亮，没有一束是为他而亮的。

王小二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一条小胡同里，找到了一家最便宜的招待所。

五毛钱，一个大通铺最靠门的床位。

房间里，十几条汉子挤在一起，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熏得人想吐。

他把行李死死塞进床底，整个人像一滩烂泥，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可他什么也吃不下。

一股比疲惫更沉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

是绝望。

钱秀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卖不出去，饿死在外头，也跟厂子没半点关系。”

难道，真要应了她的话？

他以为自己下了决心，以为自己能脱胎换骨。

可一脚踏进这京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王小二。

一个废物。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眼睛里的酸涩涌出来。

就在这时，他触碰到了贴身口袋里那个硬硬的轮廓。

他颤抖着手，掏出那张被手帕包好的、他们家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妻子刘桂花抱着女儿丫丫。

桂花笑得腼腆，眼里却满是温柔。襁褓里的丫丫，睡得正香，小嘴砸吧着。

他粗糙的、满是裂口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妻女的脸。

桂花红着眼圈的叮嘱：“……生意不好做，你就回来。”

女儿奶声奶气的喊声：“爹，加油！”

回来？

就这么灰溜溜地滚回去？！

王小二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他要是这么回去，怎么面对她们娘俩？

村里人会怎么戳他的脊梁骨？说他王小二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出去不到一天就夹着尾巴滚回来了！

他又要变回那个在村里抬不起头、靠媳妇养活的“吃软饭的废物”！

不！

死也不能！

那股被屈辱和现实死死压在心底的狠劲，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百货大楼进不去，老子的货就卖不出去了吗？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想起了钱秀莲。

那个老太太是怎么发家的？

不就是靠着一个破瓦缸，在人挤人的集市上，一勺一勺卖出来的吗？

她一个老婆子能做到的事，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凭什么做不到！

对！

菜市场！

百货大楼瞧不起我王小二，我就去菜市场！去早市！去夜市！去所有瞧得起咱这萝卜干的地方！

我就不信，这偌大的京城，还没我王小二一个站脚的地方！

一股滚烫的热血，重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一把从麻袋里掏出一个干得掉渣的馒头，就着水壶里冰凉的白开水，狠狠地、大口地啃了起来。

仿佛他嚼的不是馒头，而是今天受的所有委屈和白眼！

吃饱了，才有力气！

明天，接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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