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心结终得解
芙蓉园密会之后,李瑾与武媚娘各自回到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日常轨道。李瑾继续“静思”于崇仁坊宅邸,每日读书习字,偶尔“奉旨”过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园林修缮旧档,仿佛真的成了闲云野鹤。但通过李福和王掌柜,一道道隐秘的指令悄然送出,针对武媚娘计划中所需的“配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因为这场豪赌,赌上的不仅是武媚娘的性命与前程,也关系着他自己能否打破困局,重获皇帝信任。
武媚娘回到兰心苑,禁足依旧,用度依旧苛刻,但她的心境已然不同。与李瑾的会面,那短暂却有力的握手,那番坦诚的交流,如同在漆黑冰冷的深渊底部,投下了一根坚韧的绳索,让她有了攀爬的方向与力量。她不再仅仅是绝望中的困兽,而是一个冷静的猎手,开始耐心地布置陷阱,等待猎物踏入,也等待那个能将陷阱化为阶梯的“意外”时机。
然而,在紧锣密鼓的筹谋与等待之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心结,却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在李瑾的心头。这心结,并非源于对武媚娘的不信任,也非源于对计划的疑虑,而是源于那日芙蓉园中,她谈及计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那种近乎自我献祭般的决绝光芒,以及她抽回手时,那冰冷却带着一丝颤抖的触感。
他自诩了解历史,了解那个未来将登临绝顶、手段果决的武则天。他欣赏她的智慧、隐忍与野心,也将她视为这个时代唯一可能理解并支持他宏大抱负的盟友。他们之间的联结,建立在超越时代的知识共享、共同的政治利益以及对未来的野望之上,理性而坚固。可那日雨中,她苍白而单薄的身影,眼中深藏的疲惫与孤注一掷,还有那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却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深宫绝境中挣扎求存、甚至不惜碾碎自身一部分来换取生机的女人,其次才是那个历史上的“武则天”。
他的计划,他的“实学”大业,他的帝国蓝图,是否在无形中,将她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他助她回宫(虽非直接),是否也在助长她内心那头名为“权力”的野兽?而当这头野兽真正 unleashed 之时,她是否还会是今日这个愿意与他携手、坦诚相对的“盟友”?史书上的她,可是连亲生骨肉都能牺牲的狠角色……
这些念头,如同细小的毒刺,在他静思时偶尔冒出来,带来一丝隐痛与不安。他知道,在权力与生存的博弈中,过于丰沛的“同理心”可能是致命的弱点。但他无法完全抹去这些思绪。毕竟,他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骨子里烙印着对个体生命的某种尊重,即使对方是武则天。
他需要再次确认。不是确认计划,而是确认……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确认他们之间,除了利益与野心的捆绑,是否还有一丝超越这些的、足以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作为压舱石的东西——比如,某种程度的真诚,或者,底线。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降临。三日后,太医署刘神威奉皇后之命(实则是例行巡查),前往各宫苑为宫人诊看春疾。在“恰好”路过兰心苑时,他以“闻苑中有内侍病重”为由,请求入内一看。守门内侍本欲阻拦,但刘神威搬出“皇后仁德,体恤下人,若因延误致宫人死亡,尔等担待不起”的大帽子,又悄悄塞了点银钱,终是得以进入。
刘神威为哑巴内侍仔细诊脉开方后,又“顺带”为武媚娘请了平安脉。诊脉间隙,他以极低的声音快速道:“李郎君有口信:‘芙蓉榭中语,未尽之意,可于今夜亥时三刻,太医署西侧药库旧院门外石灯处一晤。刘太医可作掩护,务必小心。’”
武媚娘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刘神威留下药方,又高声嘱咐了几句“静养勿忧”的场面话,便告辞离去。
今夜?太医署旧院?这比芙蓉园更加冒险!但李瑾如此急切,必有要事。武媚娘没有犹豫,立刻开始思量如何脱身。亥时宫门下钥,各苑落锁,要外出难如登天。但太医署位于宫城外围,与嫔妃居住的内苑有墙相隔,守备相对松懈。兰心苑位置本就偏僻,靠近西侧宫墙。或许……
夜色如墨,春寒料峭。亥时初,武媚娘换上一身与秋月身形相仿的普通宫女服饰(是秋月省下料子偷偷改的),将脸涂得微黄,头发也简单改梳成宫女样式。她让秋月穿上她的淄衣,坐在佛堂昏暗处佯装诵经,又让冬雪留意门外动静。自己则揣着从刘神威药箱中“顺”来的一点蒙汗药粉(备用),以及一柄磨尖的银簪(防身),悄然从兰心苑一处早已被她暗中弄松的排水口格栅处,艰难地钻了出去。
宫墙夹道,漆黑寂静,只有远处巡逻卫士的脚步声和梆子声隐约传来。她凭着记忆和刘神威暗中留下的简图,在阴影中快速穿行,心跳如鼓。几次险些与巡逻队撞上,都险之又险地提前躲入假山或树丛。冰冷的汗水浸湿了内衫。
终于,她看到了太医署那排低矮的房舍,以及西侧那片废弃的旧药库院落。院墙坍塌了一角,无人修理。院门外,果然有一盏残破的石灯。此刻,石灯旁空无一人。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迅速闪到石灯后的阴影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亥时三刻将至。就在她几乎以为李瑾不会来、或出了意外时,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的矮墙后悄然出现,迅速靠近。
是李瑾。他也做了一番伪装,穿着内侍的深色衣袍,脸上似乎也做了些许修饰,在黑暗中难以辨认。但武媚娘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
“你……” 武媚娘刚想开口,李瑾迅速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然后指了指旧院墙的缺口。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钻过缺口,进入废弃的院落。
院内荒草·过膝,断壁残垣,一间半塌的药库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药草和尘土气息。这里确实是个绝佳的隐蔽之所。
“为何冒险至此?” 武媚娘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可是出了变故?”
李瑾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她,确认她无恙,才缓缓摇头:“非是变故。只是……有些话,那日在芙蓉园,未能尽言。心中郁结,辗转反侧,终觉需与你当面说清。”
武媚娘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大费周章,竟是为了“说话”。她心中那根弦下意识地绷紧:“何事?可是关于计划有疑虑?”
“计划无误,一切依计行事。” 李瑾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院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想说的,是计划之外的事。是……关于你,也关于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直视着武媚娘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诚恳:“媚娘,那日你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知你决心,亦钦佩你胆魄。然,我助你,非仅为利用你达成我所图之事,更非欲见你以身犯险,玉石俱焚。”
武媚娘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李郎何出此言?你我同盟,各取所需。我若事成,于你亦有大益。些许风险,自当承担。”
“我知道。” 李瑾点头,“但我想让你知道,在我心中,你并非一枚可随意牺牲的棋子,亦非仅仅是一个‘未来可期的盟友’。”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你是武媚娘,一个在绝境中依然能冷静谋划、胆识过人的奇女子。你的才智,你的坚韧,远胜这宫中许多须眉。我助你,是因我信你,亦惜你。”
这番话,超出了纯粹的利益算计,带着一种罕见的、对“人”本身的认可与尊重。武媚娘自幼入宫,见惯倾轧,听惯虚情,所求无非是“有用”与“被用”。何曾有人对她说过“信你”、“惜你”这样的话?尤其还是在她如今这般狼狈不堪、几乎被所有人弃之如敝履的境地。
她喉头微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觉眼眶有些发热,连忙偏过头去,借着夜色遮掩。
李瑾继续道:“我知你处境,如履薄冰,步步杀机。你欲搏命一赌,我理解,亦支持。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事。”
“何事?” 武媚娘声音微哑。
“无论计划成功与否,无论将来你登上何等高位,” 李瑾一字一顿,语气郑重如誓,“请务必,守住心中一点清明,莫要让这深宫的黑暗,完全吞噬了你原本的模样。 权力是工具,是阶梯,但不应是全部,更不应让你变成……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他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提醒自己。他害怕那个“历史”上的武则天,也害怕自己会成为塑造那个“武则天”的推手之一。
武媚娘霍然转头,看向李瑾,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不解、触动,还有一丝被触及内心深处隐秘角落的慌乱。
“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声音微微发颤,“在这宫里,心慈手软,便是取死之道。我若不狠,不择手段,早已尸骨无存!”
“我并非要你心慈手软。” 李瑾摇头,目光坦荡,“该争的要争,该狠的要狠,该谋的要谋。但底线不可失。譬如,不伤及无辜稚子(他意有所指,暗指未来可能的皇子之争);譬如,不因猜忌滥杀忠良(指未来可能的酷吏政治);譬如,记得初衷,并非仅为权力而权力,而是……让自己,也让这天下,变得更好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无法说得太明,只能如此暗示。但这番话,对武媚娘而言,已是石破天惊。从未有人,在她汲汲于生存与上升之时,对她谈论“底线”与“初衷”。这听起来如此天真,如此……不切实际。然而,从李瑾口中说出,结合他那些同样看似“天真”却卓有成效的“实学”与“开拓”之论,却又奇异地具有一种说服力。
她沉默了许久,荒院中只有风吹过断垣的呜咽声。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李瑾,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往上爬,甚至不惜一切?”
“为何?”
“因为,我从入宫那日起,便已无路可退。” 武媚娘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先帝时,我是才人,如蝼蚁。先帝去后,我入感业寺,更是生不如死。王皇后接我回宫,看似恩典,实则是将我置于炭火之上。萧淑妃视我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陛下……心思难测。在这深宫,不往上,便是万丈深渊。我不想再被人随意摆布,不想再经历感业寺那种朝不保夕、任人宰割的日子。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权力!”
她顿了顿,看向李瑾,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说‘惜我’,‘信我’。我很感激。真的。但我也要告诉你,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若权力与你所谓的‘底线’冲突……我或许,会选择权力。因为那是我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唯一凭仗。这样的我,你还敢‘信’,还敢‘惜’吗?还敢与我同盟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近乎残酷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也将最尖锐的问题抛回给了李瑾。她在试探,也在确认。
李瑾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勾勒出她苍白而倔强的侧脸。他知道,这是真实的武媚娘,一个在封建宫廷绝境中淬炼出来的、将生存与权力视为终极目标的灵魂。史书上的评价,后世的毁誉,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眼前的,只是一个在拼命挣扎、不想被吞噬的女人。
“我信。” 李瑾最终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信你的选择,是环境所迫,是求生之智。我亦惜你,惜你的才智不甘被埋没,惜你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至于底线……” 他苦笑了一下,“或许是我奢求。但请至少记住,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欲害你。至少,我李瑾,愿与你并肩,走一条或许更艰难,但或许也能走得更远、更问心无愧的路。若真有那一日,你我道不同……届时,再分道扬镳不迟。但至少现在,此刻,我们是同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他没有虚伪地承诺“无论如何都支持”,而是承认了现实的残酷与可能的分歧,但也明确表达了此刻的信任与并肩的决心。这种坦诚,反而让武媚娘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与防备,悄然消散。
她忽然觉得,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名为“孤绝”的巨石,松动了一些。原来,在这冰冷的世界,真的有人,不因她的美色(此刻她毫无颜色),不因她的利用价值(他自身已“失势”),而仅仅因为她是“武媚娘”,而愿意与她并肩,甚至试图将她从纯粹的黑暗权谋中,拉向一丝有光的方向。
尽管那光可能微弱,前路可能依旧黑暗,但至少,有人同行。
“好。” 武媚娘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恢复了冷静与锐利,但似乎又多了一点不同的东西,“你的话,我记下了。底线……我会尽量。但你也需记住,在这宫中,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若遇阻碍,我出手不会留情。”
“我明白。” 李瑾点头,“该决断时,自当决断。只是莫让杀戮与猜忌,成为习惯,蒙蔽了双眼。”
两人相视片刻,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理解与一种更深层次的确认。这次谈话,没有解决所有问题,甚至暴露了潜在的分歧,但却奇异地让他们之间的联结更加牢固。因为他们彼此更加真实,也更加了解对方的底线与坚持。
“该回去了。” 武媚娘看了看天色,“刘太医那边,拖不了太久。”
“嗯。一切小心。计划照旧,若有变,老方法联络。” 李瑾叮嘱。
武媚娘点点头,不再多言,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荒院的阴影与断墙之外。
李瑾独自站在废墟中,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澄明。心结已解。他确认了,也接受了。他们的同盟,将建立在更复杂、更真实,但也可能更坚韧的基础上。未来如何,且行且看。但至少此刻,他们目标一致,心意相通。
夜空寂寥,星子微茫。但李瑾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即将随着他们这番交心与确认,而被正式点燃。而他和她,已做好准备,携手迎向那不可测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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