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缓和
弘德帝放下朱笔，指节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今日送来的奏章格外的多，且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批阅起来耗神费力，却于国事无大益。
他下意识地抬眼，习惯性地开口：“李福安，将这些……”
话一出口，他便顿住了。
李福安悄步上前，垂手静立了许久，却未等到下文，只得小心翼翼地轻声探问：“陛下？”
弘德帝挥了挥手，将那句已到嘴边的“给承平送去”的话硬生生压回了喉咙深处。一股混杂着疲惫、不适与隐隐烦躁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他习惯了萧玥帮他分担一部分政务，如今，这担子重新完全落回自己肩上，他才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那份被分担的重量，一旦回归，竟是这般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弘德帝沉默了片刻，才状似随意地问道：“立政殿那边近日如何？”
李福安心领神会，躬身回道：“陛下知道的，公主殿下一向苦夏，加之今年暑气尤重，便多在殿中静养，并未出门。七殿下倒是日日都去立政殿陪伴左右，听闻七殿下近来读书大有进益，想来也是公主的功劳。”他稍作停顿，像是想起什么寻常事，又补充了一句，“今日午后，卫国夫人也依礼递牌子入宫请安，在立政殿坐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卫国夫人即秦国公夫人高氏。当初谢翊战死，弘德帝不仅仅是追封了当事者，其母也一并加封为卫国夫人。
弘德帝气萧玥不知天高地厚，阳奉阴违地去触碰禁忌，将自身置于险地，可一想到那日她跪在冰冷金砖上，以及此刻的安分守己，一丝细微的心疼悄然滋生。他是不是……罚得太重了？那毕竟是他与皇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最出色的孩子。
也许，该给她一个台阶了。一直冷着她，并非他的本意。
想到此处，弘德帝心中有了决断。他抬眼看向李福安：“去立政殿传话。晚膳摆在甘露殿，让承平过来一同用膳。”
“是，陛下。”李福安躬身领命，心里也舒了一口气，自那日后，父女俩心中仿佛都憋着气，一个躲在立政殿不肯出门，一个日日翘首以盼，却碍于君父威严亦不肯主动相见。如今总算好了，陛下愿意给一个台阶下，普天之下，也就承平殿下有这份殊荣了。
弘德帝虽自恃君威不可冒犯，但有时候也该在小辈面前做出让步。
李福安亲自前来传旨时，萧玥正手持一卷书，教萧琛认字。听到旨意，她执书卷的手微微一紧，随即面色如常地放下书卷，拉起萧琛，恭敬领旨。
“有劳阿翁亲自跑一趟。”
送走李福安，萧琛高兴地拉着她的衣袖：“阿姊，我们可以和阿耶一起用膳了！”
萧琛年纪小，可心思却敏锐，早就察觉到萧玥与弘德帝之间的微妙，小小的人儿竟也生出了几分忧思。
萧玥看着弟弟纯真的笑脸，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道：“是呀，玉郎要乖乖的。”
她转身走回内殿，吩咐书仪为她更衣。
书仪一边为她整理衣袖，一边低声道：“殿下，陛下此举……”
萧玥对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无波，打断了她：“去甘露殿用晚膳是寻常事，不必多想。”
弘德帝不是寻常父亲，肯主动退让实属不易，萧玥自然也不会拿乔，平白损伤父女情分。
晚膳时分，甘露殿的偏殿内灯火通明，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多了几分家常的温馨。菜肴也比往日更精致些，多是萧玥和萧琛平素爱吃的。
萧玥牵着萧琛的手步入殿内，对着已端坐主位的弘德帝盈盈下拜：“儿臣参见阿耶。”
她的声音轻柔，姿态恭顺，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乖巧。
弘德帝看着女儿，心头那点复杂情绪又翻涌起来。他虚扶了一下：“起来吧，坐。”
萧琛已经欢快地跑到弘德帝身边，依偎着他：“阿耶，儿臣今日学了新的诗！”
“哦？念给阿耶听听。”弘德帝脸上露出笑意，将幼子揽入怀中。
萧玥安静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并不多言。席间，大多是萧琛童言稚语，说着在崇文馆的趣事，或是立政殿里阿姊教他读了什么书。弘德帝耐心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目光却不时地扫过安静用餐的萧玥。
她脸上带着浅淡的微笑，听着弟弟说话，偶尔为弘德帝布一道他喜欢的菜，动作自然，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但弘德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话变少了，那份曾经在朝堂上、在与他讨论政务时的自信与锋芒，此刻完全收敛了起来。
“长乐，阿耶听说你这几日不爱出门，再怎么苦夏，也不可一直闷在寝殿，对身子不好，趁着早晚凉爽，也该出来走走。”
萧玥放下银箸，随口应下。
弘德帝又问道:“今日卫国夫人入宫了？”
萧玥有些无奈，虽说她们父女私底下相处并不重视食不言的规矩，但也不能滔滔不绝吧，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萧琛最会察言观色，此刻拉了拉弘德帝的袖子，道：“阿耶，夫子说食不言，寝不语，阿耶今日话未免太多了。”
萧玥忍俊不禁，这话也就萧琛仗着年纪小不懂事能说说。
弘德帝见这姐弟二人的神情，哪里还能不明白。
“好，好，咱们用膳，阿耶不说话了。”
一顿晚膳，在三人的沉默中用完，萧琛自个儿跑去玩了，弘德帝便带着萧玥外出走走，也消消食。
仪仗远远跟在身后，萧玥搀着弘德帝慢慢走着，她想了想，还是开口回答了方才的问题。
“云姨与儿臣许久未见，今日来也不过是问候一二。”
弘德帝并不在意这些，只拍了拍她的手，叹息道：“长乐可还在生阿耶的气？”
萧玥抿了抿唇，闷闷道：“若是生气今日便不会来陪阿耶用膳，更不可能随您出来散步。”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阿耶的苦心，长乐都明白，此番是长乐的错，长乐知错。可阿耶从来没这般疾言厉色过，着实是吓到我了，阿耶也该赔罪才是。”
弘德帝哈哈大笑，这小妮子越发得寸进尺了，可他并不生气，反而顺着萧玥的话说下去。
“都依你，你想要什么只管去私库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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