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没完没了
却说杨炯被亓官舒一语戳破心思,面上那副又羞又恼、欲辩无词的窘态,真真是掩也掩不住。
亓官舒在灯下看得分明,一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银铃乍响,又似玉珠落盘,在这满室氤氲未散的暖香里,平添了几分鲜活气。
她笑罢,旋即敛容正色,伸出莹白如玉的纤手,指尖还带着沐浴后的淡淡粉晕,朝屏风那边虚虚一指,声音里却仍含着三分未散的笑意:“劳驾,替我取条巾帕来。这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脖颈,怪难受的。”
杨炯深深看了亓官舒一眼,烛光映照下,她拥被而坐,湿发垂肩,明明是该娇羞无措的境地,却偏生这般镇定自若,还能支使人做事。
心下警铃愈响:寻常闺阁女子遭此变故,便是不寻死觅活,也该泪落涟涟、惊慌失措才是。可这亓官舒非但面无惧色,反倒能谈笑自若,甚至出言调侃。
这般作态,要么是心有依仗、底气十足,要么便是所图甚大,不惜以身为饵。
杨炯按下心头疑窦,转身走向那四折苏绣屏风。屏风上松竹梅的纹样在烛光里朦朦胧胧,浴桶中玫瑰残香幽幽浮动。
他从架上取下一方素白软巾,巾角绣着小小的一枝桃竹,针脚细密精致,倒是清雅。
走回床前递去时,目光不由落在那张脸上,真是‘眼波流断横云偃,月样弯弯山样远’,此刻因着药力未散,双颊犹带霞色,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娇艳。
亓官舒接过巾帕,也不道谢,只将身子略侧了侧,歪着头,一手拢着湿发,一手持巾细细擦拭。
那动作不疾不徐,自有一段天然风致。湿漉漉的青丝在她指间滑过,水珠儿顺着发梢滴落,在月白缎被上洇开深色的痕。
她擦拭得极为认真,从发根至发尾,一寸寸拭去水汽,偶一抬眼,见杨炯仍立在数步开外,不由莞尔:
“你离我那般远作甚?莫非我是那吃人的老虎,会吞了你不成?”语带戏谑,眸中却清澈坦然。
杨炯面色平淡,负手而立,悠悠念道:“女人之相,其言如蜜,而其心如毒,含笑作姿,迴眄巧媚,薄智愚人爲之心醉,不知死之将至矣。”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分明。
亓官舒手上动作一顿,侧过脸来,秀眉微蹙,没好气道:“你我两家好歹有些旧日交情,今夜……今夜你更是占尽了便宜,说话怎地如此刻薄?!”
说罢,眼波横流,嗔中带怨地睨了他一眼。
杨炯对她的嗔态视若无睹,直截了当道:“休要绕弯子。你究竟意欲何为?痛快说吧!”
亓官舒听了,倒也不恼,只将手中巾帕轻轻搁在床沿,整了整裹在身上的锦被,坐直了身子。
烛光映着她半湿的秀发和明艳的容颜,她直视杨炯,声音清亮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亓官家,要世代荣华,永保富贵。”
“许愿该去庙里拜菩萨。”杨炯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驳道,“找我作甚?”
亓官舒耸耸肩,雪白的肩头在锦被边缘若隐若现:“那倒不必。菩萨普度众生,未必顾得上我一家一户。你肯助我,便足够了。”
“呵!”杨炯嗤笑出声,“你未免太高看杨某了。我何德何能,敢许你这般重诺?”
“哦?”亓官舒微微仰首,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不肯帮是吧?好呀!明日我便去见陆萱,就说是夜世子殿下驾临寒舍,误入香闺,与小女子有了一番……唔,深入的切磋请教。想来陆萱雍容大度,定能体谅?”
“你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杨炯闻言,一个箭步上前,怒目圆睁,“打歪你的嘴”!
“打我呀?”亓官舒非但不惧,反而“咯咯”笑出声来,“哎,人都道梁王世子风流倜傥,红颜知己遍布江南,怎么如今看来,倒像是极怕陆萱似的?”
“这不叫怕!”杨炯咬牙纠正,“这叫尊重!夫妻相敬如宾的道理,你懂不懂?”
亓官舒撇撇嘴,小声嘀咕:“嘴硬得跟石头似的,莫非陆萱敢不给你零花钱?”
见杨炯绷着脸不接话,她也不再玩笑,敛了笑意,正色道:“说正经的。如今的金陵,早已不是开国时的金陵了。甚至……是不是还全然属于朝廷,都难说得很。
白日里在沧浪楼,方才周万霖那番话,你应当听得明白,他们怕是铁了心,要趁你大婚之期闹事。你……可有应对之策?”
杨炯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如刀,忽然问道:“周万霖与福建范汝为,可有勾结?”
亓官舒瞳孔骤然一缩,垂眸思索半晌,缓缓摇头:“此事我确不知情。不过……新政推行,盐路盐引尽数收归官营,江南盐商大多伤筋动骨,可周家产业似乎并未受太大波及。这其中有无蹊跷,我便不敢妄断了。”
杨炯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反复掂量此话真假。
亓官舒似是窥破他心思,轻叹一声,语气平静无波:“你应当知道,当年我父亲是献城归降的梁王。这些年来,定远伯府一直替王府掌管金陵漕运庶务,虽说不上劳苦功高,却也算得上尽心竭力。
说到底,你我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船将倾覆,旧人要掀船,你若不肯伸手拉我一把,难道还想凭一己之力,把这破船撑到对岸不成?”
“我怎知你真是同路人?”杨炯反问,目光灼灼,“你我两家,其实远不如外界揣测的那般亲近。自你父亲交出兵权,退居金陵,咱们便默契地少了往来,至少明面上是如此。若非这般疏远,周万霖之流,又怎会敢来拉拢你定远伯府?”
“这么说……”亓官舒眸光一闪,恍然道,“你乔装易容,接近我弟弟,原是为了试探我定远伯府的态度?”
杨炯既未承认,亦未否认,只微微颔首。
“那……可试探出结果了?”亓官舒边说边将半干的长发拢到一侧,纤指灵巧地挽了个松松的发结。
她做这些时神态自若,浑不在意锦被滑落,露出小片莹润肩头,只笑吟吟地望着杨炯。
杨炯眉头一皱,语带讥诮:“你倒是大方!”
亓官舒白他一眼,坦然道:“我亓官舒向来如此。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嫁与旁人么?被你瞧一眼是瞧,瞧十眼也是瞧,有什么打紧?我说了,若能嫁你,我并不觉得辱没身份,甚至……还算得上是高攀了。”
“我不会娶一个心机深沉、工于算计的女子为妻。”杨炯沉声回应,语气斩钉截铁。
亓官舒闻言一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绽开一抹笑来:“你是想说我‘不知廉耻’吧?只是碍着两家情面,说不出口?”
见杨炯抿唇不语,她反而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这人,从来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纠结懊恼。你不愿娶我,也无妨。情人也罢,外室也好,我都无所谓。”
杨炯听罢,说不震惊是假。
沉默了良久,蹙眉道:“你好歹是将门贵女,书香世家出身,这般……这般……”
“这般寡廉鲜耻、自轻自贱?”亓官舒替他说完,语气平淡。
杨炯摇头,直直望进她眼里:“那你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这一问,倒将亓官舒问住了。
她沉默良久,眼神渐渐失了焦距,飘向窗外那丛在夜风中摇曳的桃竹,似自语,又似反问:“是啊……我在乎什么呢?”
“我爹自归降大华,被旧日同僚指着脊梁骂了十几年,他心灰意冷,早已不问世事。我娘身子骨弱,生下遥弟不久,便撒手人寰。我从小便学着掌家理事,撑起这偌大的定远伯府。”
她的声音轻飘,越说声音越低:
“每日寅正三刻起身,盥洗梳妆,食一盏冰糖燕窝并两块茯苓糕,便去前厅听管家婆子回事。
辰初至巳正,核查账目,批阅文书,府中上下三百余口人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皆要过目。
午间小憩两刻钟,未时起身,或练一个时辰的剑法拳脚,家传的功夫,不敢荒废;或读史书策论,父亲说女儿家也当知晓天下事。
申时巡视府库,查看漕运码头送来的简报。
酉时用晚膳,饭后陪父亲说会儿话,或考校遥弟功课。
戌时二刻,核对一日收支,安排明日事宜。亥初,沐浴更衣,读几页闲书,至亥正三刻,吹灯安寝。”
她顿了顿,目光空茫: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桃竹开花,荷风送香,桂子飘零,寒梅映雪。于我而言,不过是账册上添减的炭火银钱、节礼开销。我在乎什么呢?”
这轻声一问,不知是在问杨炯,还是在问自己。
杨炯静静听着,心下恍然。
在大华,似亓官舒这般年少掌家的世家女子不在少数。她们的生活大抵如此,按部就班,一丝不乱,终日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毁了祖宗基业。
于她们而言,家族荣辱便是天大的事,那份责任感与使命感,有时比男儿更甚。她们的一生,匆忙而漫长,所求无非两桩:一是振兴家业,二是绵延传承。
亓官舒正是这般典型的大华世家大娘子,甚至比旁人更极端些。她自幼无人教她,情爱是无法衡量、不能交易的东西,她所知的,只是“应当”如何。
念及此处,杨炯忽觉方才那番讥讽之语,说得有些重了。
亓官舒与从前那些处心积虑设局“仙人跳”的女子不同,那些人深谙自身姿色可为筹码,精于算计,善于抬价;而亓官舒虽也想“要挟”于他,手段却显得生涩笨拙,甚至……
若今夜坐在此处的不是杨炯,而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华男子,只怕会当她是个不知廉耻的放荡女子。
可杨炯明白,亓官舒绝非蠢人。她能在商贾往来、家族庶务中游刃有余,偏偏在情之一字上,犯下“自贬身价”的大忌,竟是如此的笨拙。
一念至此,杨炯轻叹一声,举步走近床边。
亓官舒仍沉浸在那空茫的思绪里,忽觉身上一暖。
却是杨炯伸手,将她滑落的锦被向上拉了拉,严严实实裹住肩头。继而,他竟伸手将亓官舒方才胡乱挽起的发结轻轻解开。
湿凉的长发披散下来,如瀑似柳。
杨炯取过那方桃竹纹样的软巾,动作轻柔地拢起她的发,自头顶至发梢,慢慢揉拭。
亓官舒浑身一僵,竟忘了躲闪,只怔怔坐着,任由他摆布。心底某处,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悸动。
“往后,莫再说那般话了。”杨炯的声音低缓,褪去了先前的锋利,“你可知,一旦某样东西被标上价码,它便失了本来的价值?人心如此,情意亦是。”
亓官舒怔了怔,目光投向窗外。
月华如水,映着那丛开得正盛的桃竹,粉白的花瓣在夜色里朦朦胧胧。
她幽幽叹道:“桃竹便是桃竹。有人折它簪发,有人拿它入药,有人畏它花粉,有人爱它清姿。可无论如何,它依旧是桃竹,难道开了花,就能充作牡丹了么?
自欺欺人……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杨炯不答,只专心为她拭发。
待发丝半干,他顺手从床边妆奁中取出一支素银簪子,将她长发松松挽起,绾成一个简单的流仙髻。几缕碎发散落颈边,衬得那截脖颈愈发白皙修长。
做完这一切,杨炯退后半步,端详片刻。
烛光下,亓官舒云鬓半挽,眉目如画,因着发髻清爽,更添几分明丽鲜活之气,方才那笼罩眉宇的沉郁之色,似乎也淡去了些。
“哪来这般多歪理!”杨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眼中却掠过一丝满意。
亓官舒转头看向妆台上的菱花铜镜。
镜中人影朦胧,鬓发整齐,面颊微红,眸中水光潋滟。是她,却又不太像平日的她,倒更像是个新婚出嫁的妇人。
她盯着看了半晌,小声嘀咕:“歪理?我倒觉得是正理。人也好,花也罢,归根究底,没什么不同。”
杨炯懒得与她争辩,直截了当道:“只要你定远伯府不掺和金陵那帮蠢材的勾当,我保你一家平安无事。这话,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当真?!”亓官舒倏然回首,眼中迸出惊喜的光彩。
杨炯白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这人,怎地满脑子尽是算计?偏又算不明白。若今夜真教周万霖那厮得手,你便是哭干眼泪,也悔之晚矣!”
亓官舒却莞尔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通透:“我从来不为未曾发生的事忧心,更不为过去之事懊悔。于我而言,只有眼下这一刻,最是要紧。”
说着,她眼波流转,盈盈望向杨炯,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些许促狭:“哎,要不要……我再数三个数?”
说着,竟真的玉手抓住衾被,邀君采撷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杨炯被她这话噎得面皮发烫,指了她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可真行!”
说罢,再不敢停留,转身便走,步伐匆忙,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亓官舒望着他狼狈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笑着笑着,忽瞥见床角那件墨色小衣,眼珠一转,伸手拈起,朝门口娇声唤道:“喂!你的‘宝贝’忘了拿——!”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带上。
门外传来杨炯又羞又恼的低吼:“闭嘴!我不是变态!”
亓官舒捂着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待笑声渐歇,她独自坐在锦帐之中,望着铜镜里那个鬓发齐整、眉目鲜活的自己,一时竟有些恍惚。
镜中人唇角犹带笑意,眼中却浮起一层淡淡的迷茫。她伸出手,指尖轻触发髻。多少年了,她未曾这般开怀笑过,也未曾这般……鲜活地存在过。
却说杨炯出了房门,一路疾走。
夜风拂面,带着庭院中桃竹的淡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乱。方才屋内暖香旖旎、笑语嫣然的情形,与亓官舒那番似真似假、却又通透得叫人心惊的话语,交织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专拣僻静小径,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行至一处假山石畔,忽听“噌”的一声,一道黑影自山石后窜出,直挺挺拦在面前。
月光下,只见那人身着锦袍,头戴玉冠,双手叉腰,一副“捉奸拿双”的得意模样,不是郑邵又是谁?
郑邵指着杨炯,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道:“噢——噢——噢!好你一个杨炯!平日里装得道貌岸然,原来背地里干的是这般勾当!窃玉偷香,夜闯香闺,你完了你!看我明日不告诉郑秋,让她好好治你!”
杨炯正自心烦意乱,乍见这冤家对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仰天长叹,悲呼一声:“娘的!还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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