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饮食男女
“明日便要返杭,尚有一事悬心。”
裴叔夜知道翁介夫素来谨慎,今日这般隐秘安排,又主动吐露心事,实在反常,想来说得事非同小可。
他料想自己已经完全被翁介夫信任,心中暗喜,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一副可靠的模样。
“大人请说。”
“四明公手中,捏着一些对我不利的把柄,”他顿了顿,“前阵子宁波风灾前,我收到他的信,才知……当年泣帆之变后,陈三复的独女海婴曾逃至一户百姓家中。”
茶烟袅袅中,他的声音沉了下去:“那户人家与我有些渊源。男主人是个巧手匠人,我在宁波任同知时,偶然买过他做的木器,确是匠心独运。后来成婚置宅,又请他打了几样家具。当时不过客套,便留了印信,说往后若有难处可来官府或私邸寻我。谁知他们当真来了——却是要为陈三复伸冤,说海婴手里有泣帆之变乃人为构陷的铁证。
“四明公得知后,竟冒用我的名号前去相见,而后……杀人灭口。”
最后四字说得极轻。
“四明公却在不久前的信中告知我,那户人家尚有一名遗孤在世,”翁介夫沉沉抬眼,“那人好像知道,其家人临终前,是来寻我的。”
裴叔夜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一紧。
他在极力克制猝不及防之下知晓真相的震惊。
翁介夫在避重就轻,将一切罪行都推给四明公,但裴叔夜只要将他润色过的部分揭去,就能明白真相——
那户帮助海婴的人家,正是徐家。
徐妙雪的兄长和母亲为了帮助海婴,想要去找他们唯一认识的大官,也就是翁介夫伸冤。
而当时的翁介夫与四明公尚一条心,即便不是主谋,也定然默许了这场杀戮,绝非最近才刚刚得知。
难怪……四明公要对徐家遗孤赶尽杀绝,他和徐妙雪之前一直想不通其中关节,竟是与翁介夫有关。
一旦四明公身陷泣帆之变的官司,他只怕会拿着这把柄,不择手段将翁介夫一起拉下水。
这些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到时只会握手言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裴叔夜做的一切却白费了。
翁介夫是他借力打力之计中的关键一环,在他没用之前,裴叔夜必须跟他站在一起。
“承炬,”翁介夫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惊醒,“你得帮我找到这个人,在四明公之前。”
烛火摇曳,映得巡抚大人的目光深不见底。
……
这几日徐妙雪总觉得裴叔夜有些古怪,神出鬼没。
今日夏至,恰是“夏至尝新麦”的时令。天未亮裴家厨房就飘出了麦粉香,按照院里支起三眼灶,女眷们围着陶盆将新麦磨的面粉调成乳白稀浆,往面糊里拌切碎的苋菜、南瓜丝,另备着黄鱼鲞、虾皮、咸齑三样馅料。
待铁锅烧热,舀一勺面糊摊开,刺啦声响里腾起麦香。薄饼将凝未凝时撒上馅料,用竹耙翻个面,烙得边缘微焦。这便是宁波人称作“麦糊烧”的夏至饼,柔软如绢,裹着时令鲜蔬,咬下去满口都是新麦的清甜。
偏偏这种全家团圆,装模作样也得装一装的日子,裴叔夜也不在,清早便没了踪影。
此刻他正独坐桃花渡的乌篷船里。
舱角青瓷鱼缸浮着几尾翻白的鱼。
近来无人照料,鱼都死了。
裴叔夜盯着黑漆漆的水面,却恍惚间又见初次闯入他领地的徐妙雪立在缸前,气鼓鼓将渔网掷向水面,可一听有好处,那双杏眼立刻弯成月牙,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神情。
——“还捞什么鱼呀六爷?我便是您网里的鱼。”
裴叔夜不自觉发笑,水面倒映着的那张生动的脸便消失了。
浪涛轻叩着船底,那种强烈的漂泊感又回来了,他就是一个永远都靠不了岸的人。
正怔愣间,裴叔夜突然觉出些异样。身下的颠簸愈来愈明显,浪头拍击船板的声响也愈发急促。这动静不似平日港湾里的轻摇,倒像是……
他掀帘走到甲板上一看,傻眼了——船竟已经飘到了海上。他心下一慌,再定睛细看,才发觉船尾竟还系着缆绳,缆绳另一端虚挽在远处礁石上。
裴叔夜稍动脑子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气急败坏地朝礁石喊道:“徐、妙、雪!”
他扶着船舷朝那片礁石咬牙:“出来!”
礁石后先探出个歪斜的发髻,珊瑚簪子斜插在蓬松的鬓发里,继而露出张沁着薄汗的鹅蛋脸。西斜的日头给她鼻尖的细绒镀了层金粉,月白夏布衫子被海风缠裹出纤细腰身,裙摆处却打了个难看的结,只是仍被海水浸湿了大半。
风从她那里吹过来,他竟在咸湿的海风里闻到新麦粉的味道。
“裴、大、人——你倒会躲清闲啊!”徐妙雪叉腰指向他,“你那不好相与的娘今儿可算逮到机会治我了,非要我来做麦饼,一会嫌我面调的稀了,盐放得多了,又嫌苋菜切得不够细,南瓜丝刨得不匀称,连翻饼的火候都要念叨两句,快烦死我了。”
“我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忍住没把锅给掀了,”腕间银镯随着她扬手的动作叮当乱响:“你倒好,在这儿对海当神仙?”
裴叔夜就这么望着她喋喋不休的唇,一时竟出了神。他突然意识到,她是有多么笃定他一定在船上,才会跟他玩这个无聊的恶作剧?
他们是那样不同的两个人,以一种近乎游戏的态度靠近彼此,甚至都默契地放弃了相知这个环节,但他们偏偏就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她总能精准地发现他。
此刻她口中那些灶台间的琐碎埋怨,竟渐渐填满他空荡的胸腔。
“喏——”徐妙雪举起竹编食盒晃了晃,“再不过来,专门给你做的三鲜馅的饼可要喂海鸥了!”
但她一点都没有帮他拉缰绳的意思。
她为了这个恶作剧,已经湿了鞋袜裙子,自然不能让他幸免。
僵持了一会,裴叔夜终是认命地撩起袍角,踏着浅滩的潮水向她走去。浪花卷起细碎夕光,漫过他的造靴。
徐妙雪掀开食盒,三层屉格冒着热气。最上层铺着两张烙得金黄的麦糊烧,肉馅和虾皮在薄如蝉翼的饼皮里若隐若现。第二层是糟鲥鱼、醋搂笋尖,并一碟淋了麻油的凉拌海蜇头——全是照裴叔夜口味备的,盛在越窑青瓷小碟里,精致得像画儿。
她知他向来少食主食,有麦糊烧便不再备米饭。自己却从最后一层捧出个荷叶边的海碗,上面是各样菜式连汁带水扣进米饭里,连麦糊烧都不能幸免,这碗饭已经被筷子风云际会地搅过了,每粒米似乎都油光水滑——这就是裴叔夜极度鄙夷的猪食的吃法,但徐妙雪就爱这么吃,吃得又香又饱。
但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很多的饭,多到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对方跟自己截然不同的饮食习惯。
裴叔夜突然抢过徐妙雪的碗:“今儿我尝尝你的饭。”
徐妙雪的手突然空了,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是个特护食的人,但此刻对裴叔夜古怪举动的惊讶盖过了她的护食欲。
“你不是说这是猪食吗?”
裴叔夜吊儿郎当地笑了笑:“怎么,就不许我做人做累了,今天就想当头猪?”
“……那我吃什么?”
“你吃我的。”
徐妙雪还在震惊,甚至都忘了反驳。
裴叔夜实在是太古怪了。
这么骄矜的一个人,若不是觉得时日无多,生怕再没机会,怎会突然起了这般莫名的兴致,去碰自己向来鄙夷至极的东西?
徐妙雪心里一个咯噔,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莫不是存了死志?
是了。为了让泣帆旧案重见天日,他连伪造康平江遗书这等险招都敢用。这分明是踩着万丈深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再看他这些时日的反常,那些深夜独坐的沉默,那些欲言又止的凝望……
她心口倏地软了下来,连带着声音都轻了三分。往日总要争个高低的劲头消散无踪,难得不跟他斗嘴了,只剩满腹酸涩的怜惜,他想做什么就由着他吧,毕竟他的处境是那么的艰难。
裴叔夜始终垂首用饭,偶尔抬眼望她,眸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在翻涌,最终却都化作了更深的沉默。
两人就着咸腥的海风用完这餐饭。夕阳正熔成金汁,将粼粼波光的海浪染成流动的琥珀。
徐妙雪放下筷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裴叔夜,其实你不用那么悲观的——这不是还有我吗?
“大不了,姐姐带你去浪迹天涯。”
裴叔夜狐疑地挑了挑眉,稍一转过脑子便明白徐妙雪误会了什么。
他生出几分庆幸,转而又变成愧疚。
庆幸的是,她没有发现他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隐瞒了她。
愧疚的是,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隐瞒了她,但她却误会他处境艰难,甚至还出言安慰他。
浪迹天涯,多么美丽的一个词语啊。美到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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