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韩晓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
黑色轿车在深夜的城市街道上平稳穿行,将“清漪”会所那片幽雅的灯光、轻柔的音乐、以及混合着酒香、香水与社交辞令的空气,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冰冷的星河,映照着车内死寂的沉默。
罗梓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身体深处传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那不是单纯的体力消耗,而是一种精神被高度压榨、意志力被反复拉伸到极限后,骤然松弛下来的、从骨髓里渗出的空洞与乏力。他身上那套昂贵挺括的炭灰色西装,此刻像一副沉重而冰冷的铠甲,内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反复浸透,湿漉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极不舒服的束缚感。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在几个小时的站立、走动、微微侧身倾听中,或许已不再如出场时那般纹丝不乱,但他已无力顾及。
脸上维持了整晚的、温和从容的面具,彻底卸下,只剩下木然的苍白和难以掩饰的倦怠。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面部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特定弧度而微微发酸。口腔里残留着香槟的微涩和单一麦芽威士忌那一点点泥煤气息的余韵,混合着一种因紧张而口干舌燥的苦味。胃部因为长时间空腹、浅酌、以及高度精神压力,传来隐隐的、持续的钝痛。
他像个刚刚结束一场漫长、残酷、且必须“完美”演出的提线木偶,在灯光熄灭、观众散场后,被随意地丢在后台角落,线绳松开,只剩下僵硬而空洞的躯壳。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今晚的表现到底如何,是“及格”还是“勉强过关”,是“没有穿帮”还是“留下了破绽”。大脑像被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因为过热而陷入了一种自我保护般的、嗡鸣的空白。
他唯一清晰的感官,是左手腕上那设备传来的、规律而冰冷的震动,像一根永不松懈的、提醒他现实处境的冰冷锁链。以及,身旁那个女人,韩晓,所散发出的、即使疲惫闭目时也依然存在的、不容忽视的、清冷而强大的气息。
韩晓也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只手轻轻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侧。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和清冷气质,并未因倦意而减少分毫。她似乎也累了,不再有在聚会上那种收放自如、掌控全局的锋芒毕露,只是静静地休息着。空气中,她身上那股标志性的雪松冷檀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夜晚聚会的烟酒气息,萦绕不散。
罗梓不敢看她,甚至不敢大幅度地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沉默,也怕自己任何细微的动作,会引起她或许并不存在的注意。他只是僵硬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光影,任由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名为“完成任务后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茫然,将自己一点点吞噬。
车子驶入云顶别墅区,穿过静谧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了A区01栋的门前。李维下车,为韩晓拉开了车门。
韩晓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即使在疲惫时,也依旧清澈,平静,如同秋日深潭,映不出多少情绪。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静坐了几秒,仿佛在重新聚集精力,或者只是在适应从聚会环境到私人领域的转换。
然后,她动作优雅地下了车。罗梓也立刻跟着下车,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个尚未完全“关机”的程序,维持着最基本的、陪伴性的姿态。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拂过,罗梓不自觉地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韩晓。别墅门口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那件黑色的丝绒长裙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羊绒披肩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她站在那里,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别墅黑黢黢的窗户,背影挺直,却莫名透出一丝……与这华丽居所格格不入的、极淡的寂寥感。
但这感觉只是一闪而逝。韩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罗梓。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再次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快速地扫视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社交场合那种带着评估和距离感的审视,而是一种更私密的、近乎检视“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的、冷静的打量。
罗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尽管肌肉酸痛得让他想立刻瘫倒。他迎着她的目光,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丝“任务完成”后的、或许该有的、得体的表情,但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怪异的弧度。
韩晓的目光,在他脸上那怪异的表情、眼底深藏的疲惫、以及额角可能因紧张而再次渗出、又被晚风吹干的细微汗痕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的视线下移,似乎无意地扫过他因为紧握而指节微微泛白、此刻正无意识松开的双手,扫过他身上那套虽然依旧笔挺、但能看出细微褶皱的西装,最后,落在他脚上那双依旧锃亮、却仿佛承载了整晚重量的牛津鞋上。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难以解读的淡漠。但罗梓却似乎感觉到,在她目光掠过他双手、尤其是右手手背上那道早已愈合、但在特定光线下依然能看出淡淡痕迹的陈年旧疤(大概是某次送外卖摔伤留下的)时,她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罗梓几乎以为是自己过度疲惫下的错觉。然而,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看错时,韩晓的目光重新抬起,再次与他对视。
这一次,她的目光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波澜,极其快速地掠过。那不是赞许,不是满意,更不可能是温情。那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评估结果确认、对“工具”性能的某种近乎冷酷的认可,以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一丝极其淡薄的、对“完成度”的……接近于“可以”的意味。
很淡,很冷,快如电光石火。但它确实存在过。像深潭表面被一颗微小石子击中,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旋即恢复死寂。
然后,韩晓开口了。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一丝微微的沙哑,但语调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静:
“上去吧。”
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没有评价,没有指示,没有对今晚的“演出”做任何总结。仿佛刚才那场耗费了两人(至少是罗梓)巨大心力的社交活动,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外出,无需多言。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转身,步履依旧从容,但似乎比平时稍慢一些,走向别墅门口。李维已经用门禁卡打开了门,垂手侍立一旁。
罗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跟上,依旧落后她几步。走进别墅,温暖而洁净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熟悉的、恒定的香氛气息,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玄关的灯光柔和明亮,将他此刻的疲惫和一身“演出服”的违和感,照得无所遁形。
韩晓在玄关处停下,没有立刻换鞋,而是微微侧身,对跟在身后的李维低声交代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罗梓没有听清。李维点了点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韩晓才弯腰,换上柔软的室内拖鞋。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即使是在自己家中,也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容侵犯的仪态感。
罗梓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立刻回侧翼客房,还是该等待进一步的指令。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但任务结束后不知该返回哪个指令区的机器人,僵在原地。
韩晓换好鞋,直起身,似乎才意识到他还站在这里。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已经恢复了彻底的、深潭般的平静,刚才那转瞬即逝的、极其微弱的波澜,仿佛从未出现过。
“把衣服换下,收拾好。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她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佣人处理一件日常杂务。然后,她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静,但似乎比刚才那句“上去吧”,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陈述事实的意味:“今晚,表现尚可。”
表现尚可。
又是这四个字。和模拟演练后的“可以了”一样,简洁,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既不是热烈的褒奖,也不是严厉的批评。只是一种冷静的、基于结果的、最低限度的确认。
但不知为何,在经历了整晚如履薄冰的“表演”,在身心俱疲到几乎麻木的此刻,在刚刚捕捉到她眼中那丝转瞬即逝的、难以言喻的微弱波动之后,再听到这四个字,罗梓的心中,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错愕和耻辱的情绪。
那不仅仅是被“认可”后一丝本能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松弛(虽然这“认可”本身建立在巨大的屈辱之上)。那更像是一种……荒诞感达到顶点后的、冰冷的清醒,和一种对自身处境更深沉的悲哀。
“表现尚可”。这意味着,他这套临时拼凑的、漏洞百出的“表演”,至少没有搞砸她的事。意味着,他这颗被强行打磨、镶嵌的“棋子”,在第一步落子时,没有走错位置。意味着,他出卖自由和尊严换来的、对母亲医疗费的保障,至少在这一局里,暂时是稳固的。
而这一切,换来的,只是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冷酷的“尚可”,和一句平淡的“早点休息”。
巨大的疲惫和这种清醒的悲哀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麻木和空洞。
“……是。韩总也早点休息。” 他听到自己用干涩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回应道。他甚至忘了使用那个被允许的、带有亲密意味的“晓晓”,本能地用了最生疏、也最符合他们真实关系的称谓。
韩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称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停留,转身,朝着主楼深处的楼梯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叩叩”声,在空旷安静的别墅里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上方。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罗梓还僵立在玄关。李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或许是去处理车子和后续事宜。偌大的玄关,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明亮而冰冷的光线下,像一尊被遗忘的、穿着戏服的雕像。
许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地、动作有些迟钝地,弯下腰,开始解自己脚上那双昂贵皮鞋的鞋带。手指因为疲惫和之前的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简单的动作做得笨拙而缓慢。
当他终于换上柔软的拖鞋,抱着那套如同枷锁般的西装外套,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侧翼客房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面这个穿着不合身份的衣服、走在不属于自己的豪宅里、刚刚完成了一场荒诞“演出”的年轻人。
回到房间,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前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他先将那件炭灰色的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挂进衣柜——那里已经挂着几套同样昂贵、却同样不属于他的衣物。然后,他一颗颗解开衬衫的纽扣,脱下,同样挂好。再解开皮带,脱下长裤……
当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离开身体,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赤裸的、微微颤抖的皮肤。他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清瘦,但经过这段时间规律的饮食和不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似乎不再那么形销骨立。皮肤因为护理而显得光洁,头发整齐,脸上还残留着妆容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深陷在眼窝里,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失去了什么的空洞。
这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经在烈日暴雨下穿梭、在母亲病床前咬牙硬撑、在出租屋昏黄灯光下啃读旧书的罗梓?
镜中人沉默着,没有答案。
他走到浴室,打开淋浴。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试图洗去身上黏腻的汗水、陌生的香水味、以及那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清漪”会所和社交场合的、冰冷而虚伪的气息。他用力揉搓着皮肤,尤其是右手手背上那道淡淡的旧疤,仿佛想将今晚所有被迫的接触、刻意的微笑、虚伪的应酬,连同这身被强加的“皮囊”,一起冲刷干净。
但有些东西,是水洗不掉的。
比如那份卖身契的重量。
比如对母亲病情的日夜忧惧。
比如韩晓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赞赏”。
比如他对自己正在一点点被吞噬、被替换的清醒认知。
水流声中,他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埋在膝盖之间。温热的水流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脖颈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表现尚可……”
他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是啊,尚可。
用灵魂和尊严换来的“尚可”。
用对母亲生命的牵挂换来的“尚可”。
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彻头彻尾的虚假表演,换来的、来自那个他最畏惧也最亏欠的女人的、冰冷而吝啬的“尚可”。
这,就是他如今存在的全部价值,和意义吗?
浴室里,水汽氤氲,灯光朦胧。
而那个坐在水中的、赤裸的、颤抖的年轻身体,仿佛正在被这无声的诘问,和那“一闪而过的赞赏”所带来的、更深重的虚无与寒意,一点点地,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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