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长孙终发难
四月末,暮春将尽,夏意初萌。然而笼罩在长安城上空、尤其是皇城大内的政治空气,却并未随着季节更替而变得和暖,反而在皇帝勒令礼部、宗正寺、中书门下“于一月内拟定考察与册立中宫之标准与程序”的旨意下达后,变得更加凝滞、压抑,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沉闷。各方势力都在紧锣密鼓地行动,明里暗里的较量和博弈,在朝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会面、每一封书信中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
长孙无忌府邸的书房,连日来烛火常明至深夜。这位历经两朝、辅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又受托孤重任扶持今上的顾命首辅,眉宇间的沟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他面前摊开着礼部、吏部、户部乃至宫中递来的各种密报、名录、以及门生故旧的意见陈条。废王皇后是既定事实,他无力也无心挽回,但“立新后”之事,却触动了这位关陇集团领袖、同时也是传统礼法秩序最坚定维护者的核心利益与政治信念。
他反对立武媚娘,反对的并非仅仅是武媚娘这个人,而是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可能彻底改变现有权力格局的危险倾向。一个出身并不显赫(武士彟已故,武氏并非顶级门阀)、曾为先帝才人、与皇帝有“私情”之嫌、且明显与“实学”新贵李瑾暗通款曲的女人,若登上后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权可能进一步摆脱关陇集团和传统朝臣的制约,意味着“实学”、“格物”那些“奇技淫巧”可能获得更正统的地位,意味着后宫与某些新兴政治力量的勾结可能成为常态,更意味着太子李忠(非武媚娘所出)的地位将岌岌可危!这完全背离了太宗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维持朝局平衡稳定的遗训!
更让长孙无忌忧心的是皇帝李治的态度。这位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外甥,性情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有着不亚于其父的刚愎与执拗,尤其是在试图摆脱“顾命大臣”阴影、彰显自己权威方面。从重用李瑾推行“实学”,到雷厉风行处置王皇后“厌胜”案,再到如今急切地想要“立新后”,每一步都显示出皇帝扩张皇权、培植自己班底的强烈意愿。而武媚娘,很可能就是皇帝选中的、在内廷协助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人物。
绝不能让此事成功!长孙无忌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利用自己无与伦比的威望和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标准”与“程序”的制定中,设置重重障碍,将武媚娘排除在合格人选之外,至少,要极大地延缓甚至阻止其上位。
他首先联络了褚遂良、韩瑗、来济等铁杆盟友,统一了思想。接着,他又暗中示意与关陇集团关系密切的御史、言官,开始搜集、整理关于武媚娘“身份瑕疵”、“德行有亏”的“材料”,并准备弹章。同时,他授意礼部、宗正寺中倾向于己方的官员,在拟定“标准”时,极力强调“门第清贵”、“家世清白”、“贞静贤淑”、“无任何过往瑕疵”等条款,并暗示“曾侍先帝”是重大道德污点,有违“一女不事二夫”的纲常伦理。在“程序”上,则主张必须经过“百官廷议”、“宗室合议”、“天下舆情”等多重复杂环节,将时间无限拉长。
然而,皇帝和李瑾方面显然也有所准备。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积极活动,联络寒门、庶族出身或对关陇集团把持朝政不满的官员,宣扬“唯德才是举”、“不拘门户”、“陛下家事”等观点。李瑾则通过“格物所”和“督行实务”的渠道,不断呈报一些“利国利民”的成果,并隐约将“后宫安宁”与“新政推行”的顺利与否挂钩,强化皇帝“早日确立中宫以稳定内外”的念头。武媚娘在宫中,更是谨言慎行,对四妃(尤其是暂时协理六宫的德妃、贤妃)恭敬有加,对下温和,每日抄经祈福,偶尔在与皇帝见面时,谈及经史亦能有独到平和见解,绝口不提立后之事,反而劝皇帝“以国事为重,勿以妾身为念”,愈发显得“识大体、明事理”。
双方角力之下,礼部等衙门拟定的“标准与程序”条陈迟迟难以定稿,争论不休。眼看一月之期将至,朝堂上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四月廿八,大朝。这是“一月之期”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关于“立后”的争论,必将达到一个高潮。
果然,朝议进行到一半,当礼部尚书出列,颇为为难地奏报“中宫册立标准程序条陈,各部尚有争议,未能统一,乞请陛下宽限时日”时,皇帝李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一月之期,朕早已明示。尔等拖延至今,竟言‘未能统一’?是何道理?!” 李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礼部尚书汗如雨下,支支吾吾,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长孙无忌的方向。
就在这时,侍中、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出列了。他手持玉笏,神色肃穆,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撩袍跪倒在丹墀之前。
“陛下!” 褚遂良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臣,冒死进言!中宫之事,关乎国本,礼法 纲常,天下 观瞻,非可 轻 率 而 行! 陛下 命 礼 部 等 拟 定 条 陈, 本是 慎 重 之 举。 然 老 臣 等 反 复 斟 酌, 以 为 当 今 之 急, 非 在 速 立 新 后, 而 在 稳 固 国 本, 明 晰 礼 法!**”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皇帝,目光炯炯:“陛下欲立中宫,臣等不敢违拗。然, 人 选 之 要, 首 在 德 行, 次 在 门 第, 三 在 是 否 有 益 于 东 宫! 臣 闻 陛 下 属 意 者, 乃 先 帝 才 人 武 氏! 陛 下! 此 万 万 不 可!**”
他终于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武媚娘!殿中一片哗然!
褚遂良不顾众人反应,继续慷慨陈词,声音愈发激昂:“ 武 氏 曾 奉 先 帝 于 帷 幄, 天 下 共 知! 今 陛 下 复 纳 于 后 宫, 已 是 …… 已 是 有 亏 人 伦 之 嫌! 若 再 立 为 天 下 母, 主 宰 六 宫, 母 仪 天 下, 则 将 置 先 帝 于 何 地? 置 陛 下 清 誉 于 何 地? 置 天 下 礼 法 纲 常 于 何 地?! 此 事 若 行, 必 致 天 下 哗 然, 史 官 直 笔, 陛 下 将 成 千 古 笑 柄! 老 臣 宁 死, 不 敢 奉 诏!”
这番话,简直是诛心之论!直接将“立武媚娘”拔高到“违背人伦”、“有亏德行”、“玷污清誉”、“败坏纲常”、“贻笑千古”的可怕高度!褚遂良以死相谏,态度之激烈,言辞之尖锐,已近乎指着皇帝的鼻子痛斥其“**”!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许多官员被褚遂良这决绝的姿态和严厉的指控震得目瞪口呆。支持立武的官员又惊又怒,却一时被其气势所慑,难以辩驳。中立官员更是面面相觑,觉得褚遂良所言虽过于直接,却也点出了武媚娘身份上最敏感、最难以辩解的“硬伤”。
皇帝李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御座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褚遂良这是把他和武媚娘的关系,定性为“**”,这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忍受的公开羞辱和道德指控!
“褚遂良!你……你放肆!” 李治猛地一拍御案,厉声喝道。
然而,不等皇帝继续发作,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韩瑗也出列跪倒,高声附和:“陛下!褚公忠言逆耳,然句句肺腑,皆为陛下、为社稷着想! 武 氏 身 份 尴 尬, 实 不 宜 正 位 中 宫! 且 其 入 宫 以 来, 虽 表 面 恭 顺, 然 后 宫 屡 生 事 端, 流 言 不 断, 恐 非 福 德 绵 长 之 人! 望 陛 下 以 史 为 鉴, 远 妲 己、 褒 姒 之 祸, 亲 贤 德, 远 色 佞, 方 是 圣 君 之 道!**”
韩瑗将武媚娘比作“妲己、褒姒”,暗示她是祸·国妖女,这指控比褚遂良的“**”之说更为恶毒,直接否定其人格与品德。
紧接着,中书侍郎来济,以及数名言官、御史,也纷纷出列,跪倒一片,齐声附和褚遂良、韩瑗之言,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另择贤德”。一时间,丹墀之下,跪倒了二三十位紫袍、绯袍高官,其中多为三省六部要员、御史台骨干,声势浩大,压力如山!
这是关陇集团及其盟友,在长孙无忌的默许甚至授意下,发动的一次总攻!他们以“礼法纲常”、“历史污点”为武器,以集体跪谏、甚至以死相逼的决绝姿态,向皇帝施加强大压力,意图一举将武媚娘从“后位”候选名单中彻底抹去,甚至可能迫使皇帝放弃“立武”的念头!
皇帝李治看着殿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重臣,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他没想到,反对的力量如此强大,态度如此激烈!这些顾命老臣、朝廷重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庭将他逼到如此难堪的境地!他若强行坚持,便是“不纳忠言”、“亲近女色”、“违背礼法”的昏君!可若就此退缩,皇权威严何在?日后还如何推行新政?如何驾驭这些骄横的老臣?
就在这千钧一发、朝堂气氛紧张到极点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等待时机的长孙无忌,终于缓缓出列了。他没有下跪,只是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重量:
“陛下,褚公、韩公、来公等,言语虽有激切,然其心可悯,皆是为 大唐 江 山 社 稷 万 年 计。 老臣 忝 为 顾 命, 辅 佐 陛 下, 亦 不 得 不 言。 武 氏 之 事, 确 有 违 礼 法 人 情 之 处。 陛 下 春 秋 鼎 盛, 何 愁 无 贤 德 淑 女 堪 为 国 母? 何 必 执 着 于 一 人, 惹 天 下 非 议, 伤 君 臣 和 气, 动 摇 国 本? 老臣 恳 请 陛 下, 三 思 而 后 行, 暂 缓 立 后 之 议, 待 时 机 成 熟, 人 选 妥 当, 再 行 商 议 不 迟。 若 陛 下 一 意 孤 行…… 老臣 年 迈 昏 聩, 恐 难 再 居 首 辅 之 位, 唯 有 乞 骸 骨, 归 养 林 泉 了!**”
长孙无忌最后这番话,看似劝解,实则是最严厉的警告和威胁!他以“顾命”身份表态,指出武媚娘“有违礼法人情”,暗示皇帝若不听从,便是“执着于一人,惹天下非议,伤君臣和气,动摇国本”!更以“乞骸骨”(辞职)相要挟!这是赤裸裸地表示:要么皇帝放弃立武媚娘,要么他这位顾命首辅就撂挑子不干了!这无异于将皇帝逼到了墙角——若失去长孙无忌的支持,朝局必将大乱,皇帝也将背负“逼走顾命老臣”的骂名!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如何应对这前所未有的逼宫局面。支持立武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脸色发白,想开口辩解,却慑于长孙无忌的威势和眼前这庞大的反对阵容,一时不敢轻易发声。
李治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刀,扫过跪伏在地的褚遂良、韩瑗等人,最后落在神色平静却目光深邃的长孙无忌脸上。愤怒、屈辱、不甘、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力感,在他眼中交织。他明白,今天,他无法强行推进了。长孙无忌和关陇集团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他们的反对,也比他预料的更加团结和激烈。
“好……好一个‘忠言逆耳’!好一个‘乞骸骨’!” 李治的声音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抖,他缓缓从御座上站起,目光冰冷地俯视着殿下众臣,“诸卿今日之言,朕……记住了。立后之事,既如此多争议,那便……暂缓!礼部所拟条陈,不必再报!退朝!”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径直离开了太极殿。那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愤怒。
“臣等恭送陛下!” 山呼声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支持者如释重负又心有不甘,反对者暗自松了口气却并无多少喜色,中立者则忧心忡忡。
长孙无忌缓缓直起身,与褚遂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他们知道,今日虽逼得皇帝暂缓,但也彻底激怒了皇帝,撕破了君臣之间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未来的斗争,必将更加残酷,更加凶险。皇帝绝不会就此罢休,而他们,也已无路可退。
朝会散去,但“废后风波”引发的惊涛骇浪,却因长孙无忌的这次“终发难”,被推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所有人都意识到,一场决定大唐未来数十年政治走向的终极对决,已然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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