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我不能死
寒风刮在脸上,已经没了知觉。
战马的响鼻声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鸣。
张公瑾感觉自己已经和马背长在了一起。
他的意识很模糊。
眼前一会儿是漫天的火光,一会儿是李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走!”
那一声怒吼,在他脑子里炸响。
张公瑾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夹紧马腹。
“驾……”
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涩,沙哑。
战马没有回应。
这匹畜生已经跑到了极限。
它的四蹄发软,嘴角全是混着血丝的白沫。
噗通。
战马的前蹄突然一软,重重的跪倒在地上。
惯性把张公瑾甩了出去。
他在满是碎石的荒地上滚了几圈,最后撞在一棵枯树上才停下来。
剧痛。
右肩的伤口崩开了,血浸透了半个身子。
张公瑾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泥土的腥味钻进鼻子里。
他想爬起来,但是手脚不听使唤。
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
再睁眼的时候,是被呛醒的。
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混着旱烟的味道。
张公瑾猛的坐了起来。
“嘶——”
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土坯房。
屋顶漏着光,墙角堆着柴火。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汉,正蹲在灶台边熬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满脸沟壑,皮肤黝黑。
“醒了?”
老汉磕了磕手里的烟袋锅子。
“命挺硬,流了那么多血还能醒过来。”
张公瑾没理会他的话。
他的眼神有些发直,死死盯着老汉。
“这是哪?”
“彬州地界,刘家村。”
老汉端着个缺了口的黑碗走了过来。
“离彬州城还有三十里地。”
彬州。
张公瑾的瞳孔缩了一下。
还在关中。
还没到长安。
他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破羊皮袄,就要下床。
“哎!你干啥!”
老汉急了,伸手去拦。
“你那肩膀都要烂了,刚敷上药……”
“马。”
张公瑾一把推开老汉的手。
他的力气大的吓人,眼神凶狠。
“我的马呢?”
“那马早死了。”
老汉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退了两步。
“累死的,心肺都炸了。”
死了。
张公瑾愣了一下。
那是最后一匹马。
但他不能停。
这里的消息,必须送出去。
晚一刻,长安就多一分危险。
“有马吗?”
张公瑾盯着老汉,手摸向腰间。
空空如也。
横刀丢了,钱袋也丢了。
他咬了咬牙,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佩。
那是家里传下来的,成色很好。
“给我一匹马,或者驴,骡子,都行。”
他把玉佩塞进老汉手里,手在发抖。
“这东西,能在长安换个宅子。”
“快!”
老汉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又看了看张公瑾那身破烂的明光铠。
那是当兵的甲。
还是个大官。
老汉没废话,把玉佩塞回张公瑾手里。
“这玩意儿我不敢要。”
“后院有头驴,是拉磨的。”
“你要能骑,就骑走。”
张公瑾没说谢字。
他抓起那件破羊皮袄,跌跌撞撞的冲出了门。
……
彬州刺史府。
门口的两个衙役正靠在柱子上打盹。
这里的日子很太平。
虽然听说北边在打仗,但离这也还有几百里地。
直到一阵急促的驴蹄声传来。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骑着一头秃毛驴,直直的冲了过来。
“什么人!”
衙役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火棍横了过来。
“停下!敢闯刺史府……”
嘭!
那人从驴背上滚了下来。
直接摔在台阶上。
但他没晕,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
满脸的血污,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滚开!”
张公瑾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金牌,狠狠的砸在那个衙役的脸上。
“左武候将军,张公瑾!”
“叫你们刺史出来!”
“马上!”
那个衙役接住金牌,看了一眼,双腿一软。
那是三品的军牌。
“大……大人……”
没等他说完,张公瑾已经推开他,闯了进去。
大堂内。
彬州刺史正在喝茶,看着手里的一卷公文。
门被撞开了。
一个血人冲了进来。
刺史一惊,茶盏脱手摔碎。
“你是……”
“泾州,破了。”
张公瑾扶着桌案,身体摇摇欲坠。
他的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带着血。
“李靖大帅,战死。”
“突厥主力三十万,已过泾州,三日内必至长安。”
咣当。
刺史瘫倒在地,面无血色。
泾州破了?
李靖……死了?
这天,塌了。
“愣着干什么!”
张公瑾一把揪住刺史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八百里加急!”
“报给长安!”
“还有,立刻点燃烽火!”
“让周围的折冲府全部集结!”
“快啊!”
这一声怒吼,终于把刺史的魂喊了回来。
“是!是!”
刺史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来人!备马!快备马!”
片刻之后。
三匹快马冲出了彬州城。
马背上的信使背着红翎急件,不要命的抽打着马臀。
叮铃铃——
急促的马铃声,顺着官道,向着南方的长安疯传而去。
……
彬州驿站。
后院的一间厢房里。
张公瑾躺在床上。
郎中刚给他处理完伤口,剪开的烂肉堆在一旁的盘子里。
“命保住了。”
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旁边的驿丞说道。
“但是失血太多,得静养。”
驿丞点了点头,送郎中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张公瑾睁着眼,看着房梁。
任务完成了。
消息送出去了。
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断了。
他又看见了李靖。
看见了大帅把他推上马背时的眼神。
“公瑾,你走。”
“大唐不能败。”
张公瑾的手在发抖。
他是逃兵。
哪怕是为了送信,他也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
几万兄弟都死了。
大帅也死了。
只有他活着。
这身皮囊,太沉了。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张公瑾慢慢的转过头,看向床边的桌子。
那里放着一把剪刀,是郎中刚才留下的。
他伸出手,颤巍巍的抓住了剪刀。
冰凉的铁器触感,让他清醒了一点。
“大帅,公瑾来陪你了。”
他低声自语。
剪刀的尖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手腕用力。
就在剪刀即将刺破皮肤的瞬间。
一只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腕。
“谁!”
张公瑾怒喝一声,想要挣脱。
但那只手纹丝不动。
他转过头。
床边站着一个人。
是那个驿丞。
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左边的袖管是空的。
是个独臂的老兵。
“放手。”
张公瑾咬着牙,眼睛通红。
“让我死。”
驿丞没放手。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张公瑾,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死?”
驿丞冷笑一声。
“死多容易啊。”
“手一抖,脖子一歪,两腿一蹬,完事了。”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死人。”
“你放肆!”
张公瑾气得身体发抖。
“我是朝廷命官!我是……”
“你是个懦夫。”
驿丞打断了他。
这句话,狠狠抽在张公瑾脸上。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懦夫。”
驿丞手上猛的一用力,一把夺过了剪刀,随手扔在地上。
当啷。
“李靖大帅让你活着回来,是让你送信。”
“信送到了,你就觉得任务完成了,就想死?”
“你想得美。”
驿丞俯下身,那张满是风霜的脸逼近张公瑾。
“你死了,到了下面,怎么跟李大帅交代?”
“说你张公瑾是个软蛋?信送到了就抹了脖子?”
“说你不敢给兄弟们报仇,只能像个娘们一样自尽?”
张公瑾愣住了。
他的嘴唇在哆嗦,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我是逃兵……”
“我没脸活着……”
“放屁!”
驿丞暴喝一声。
“什么叫没脸活着?”
“突厥人还没死绝,你就想死?”
驿丞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左袖管。
“老子当年在辽东,整个队一百多号人,就活下来我一个。”
“我也想死。”
“但我没死。”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能多杀一个高句丽狗贼。”
“只要我活着,就能替死去的兄弟多砍一刀。”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张公瑾。
“将军。”
“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
“是李靖大帅给的,是泾州城几万兄弟给的。”
“你这么死了,跟懦夫有什么区别?”
“你想让他们白死吗?”
屋子里一片沉寂。
只有张公瑾粗重的呼吸声。
懦夫。
白死。
这两个词,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张公瑾闭上了眼睛。
李靖最后的背影,再次浮现。
“大唐,不能败。”
如果自己死了,谁去告诉世人突厥人的残暴?
谁去带着兄弟们的恨,杀回去?
复仇。
这两个字,突然在心里生根发芽。
想死的念头散去,心里只剩下比死更冷的东西。
张公瑾睁开了眼睛。
眼里的泪水干了。
那种迷茫和退缩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冰冷。
他慢慢的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虽然动作很慢,虽然伤口还在渗血。
但他坐得很直。
“有酒吗?”
张公瑾开口问道。
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硬气。
驿丞看着他,笑了。
那张老脸笑了起来。
“有。”
“烈酒。”
驿丞转身,从柜子里拎出一坛子酒,拍开封泥,递了过去。
张公瑾接过酒坛,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像火在烧。
“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着,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但他却笑了。
笑得有些狰狞。
“你说得对。”
张公瑾擦了擦嘴角的酒渍。
“我不能死。”
“突厥人还没死绝,阿史那·云还没死。”
“我得活着。”
他死死抓着酒坛的边缘,指节发白。
“我要看着他们死。”
“我要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祭奠大帅。”
“这就对了。”
驿丞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干饼,扔给张公瑾。
“吃饱了,养好伤。”
“长安那边,还要打仗。”
“到时候,算我一个。”
张公瑾抓着那块坚硬的饼,狠狠的咬了一口。
牙齿和面饼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窗外。
天色渐亮。
一轮血红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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