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爱丽丝
记忆像是极地冰雪中蠕动的冰虫,黑色扭曲的细小身体,爬进冰缝,吮吸雪水,又时不时地钻出,有着不可思议的顽强生命。假如有一班巴士是开往遗忘之地的,那么有些人注定会一次一次地错过它,于是悲哀,于是快乐,于是一切遇到过的人和事,都像是看过的电影一般,或深或浅地留在脑中那块用来放映的屏幕上,只是时间久了,一切都好像真的是别人演的电影一样。我的生命里似乎总与这冰冷的感觉不离不弃,连同记忆,也是深入脑髓的无助,于是偶尔的温暖,也变得格外瞩目。
那天你捧着紫色的爱丽丝,出现在喧闹的街上,化了淡淡的妆,轻轻涂上的眼影若有若无,却足够吸引人们的目光,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偷偷地注意到了你的美。
你的眼影,也是淡淡的紫色,还有你唇角的那一抹动人,也许是微笑。我不知道那微笑,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有着不知停留在何处的爱意。我分明记得那是初夏,是期待盛放的日子。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五年,在我八岁的时候被外婆从乡下领回了我父母这里,从此开始学习如何融入这个喧闹的城市,可是直到最后,我依然怀念的是宁静的乡下生活。
爸爸的生意大概就是从我搬来这里的时候开始稳步前进的,之前他和妈妈也渡过了艰难的时光,那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奋斗经历,爸爸可以在他觉得适当的时候把那些故事写进自传中去,可是却无法写进我的脑中,因为那段时光对于我而言,只是一段父爱与母爱的缺失,所以我爱我的父母,是敬重多于依恋的。
也许因为童年的分离,父母都在心中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于是他们给了我很多自由,相对于一直呆在父母身边从小被严格要求的哥哥来说,我简直是被溺爱着的孩子。虽然有着不平等的待遇,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哥哥的眼中看到一丝不快,我善良的哥哥,他看着我的目光总是让我想起和蔼而亲切的外婆,这种温暖的感觉让我感到很安心。
父母好像要把我永远地保护起来,不让我参加剧烈的运动,不让我被外界过多打扰,这与他们对哥哥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他们把哥哥放到外面的大风大浪里去历练,而把我珍藏在后花园里。
我可爱的哥哥,有着阳光一样的微笑,像爸爸一样俊朗挺拔,又像妈妈一样温和美丽,他承担着这个家庭的一切严苛重负,时刻被严格监督着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所以我被释放出来,因为有哥哥在,我才可以完全从家庭责任中解脱出来。
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弟弟,而哥哥则是这个荣耀的家庭真正的期待,但是我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我不会强迫自己去学习那些复杂的商场规则,我想要去追寻的,是在努力融入这个城市失败后寻找回自己曾经最依赖的宁静。
香水广场,我常常不知不觉走来的地方,这里有我喜爱的咖啡厅,远离繁华喧闹的市中心,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我熟悉的阳光。很久以前,外婆常常拉着瘦弱的我走在乡间的路上,我还记得那些开在田边的鸢尾,那是外婆最喜欢的花朵,上面有阳光的颜色。当我提着小铲子挖起一棵小小的鸢尾带回家时,我记得外婆笑得好开心,她小心地将那棵鸢尾种在我们住的小屋外的那片小小的菜畦里,那年我好像八岁了。
我没有等到鸢尾开得最盛的时候,便被从宁静的乡下送回了城市,从爸爸那张陌生而严肃的脸上我第一次明白了,一个小孩子面对自己的命运,哭泣是完全没有用的。
第二年,外婆去世了,我感到世界好像破碎了。
从前,我对死亡的概念就是外婆在我耳边亲切的唠叨,不论我怎么淘气,她也不会打骂瘦小的我,她只会用粗糙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摩擦我的脸,然后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小文啊,如果有一天外婆死了,你该怎么办呢?我完全当那是个遥远的故事,外婆不是常常会给我讲故事的吗,那么这也一定只是个故事,可是为什么小小的我总是期待别的故事成为现实,而希望这一个故事永远不要真的发生。外婆拉着我出门时明明告诉我:小文,将来你长大了还能回来看外婆呢,到时咱们的鸢尾还会像现在一样开花的,你看,现在它开得多漂亮。
那是在外婆去世后的很多天了,爸爸妈妈终于下定决心要告诉我这个噩耗。
我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便日夜思念的外婆离开我了,已经不仅仅是从乡下到城市的分离了,我一直以为可以等我长大了自己坐着汽车回去看望外婆,就像她一直安慰我的那样。可是现在外婆去世了,在离我很远的乡下安静地去世了,我可以想象出外婆睡着的样子,现在她大概是一个人睡在一个冰冷黑暗的盒子里,想到那样的冰冷和黑暗,我不禁浑身打颤。
于是第一次,我在这个属于我父母和哥哥的房子里又哭又闹,也不知瘦弱的我从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我摔打我能够到的一切东西,以发泄心里的悲愤,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好像欺骗了我。
把我从乡下接到陌生的城市已经是巨大的骗局,现在外婆又永远地睡去了,更是灭顶的欺骗。爸爸妈妈面对这样疯狂的我都被吓住了,我这个陌生的孩子给了他们太多的惊讶,先是令人不安的沉默,现在又是疯狂的暴走,我令一向沉着的他们不知所措。
后来,当我终于累了的时候,我看到永远微笑着不失风度的妈妈流下了眼泪,妈妈看着我,那双美丽的保养得很好的手想要像外婆那样抚摸我的脸,可是我躲开了,妈妈的泪像冰针一般刺入我的心,因为它告诉我,这是真的。我跑了出去,跑出了这座房子,更想跑出这座令我伤心地城市。
大概是跑了很久,我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难以自拔,甚至没有听到身后一直有个远远的声音不离不弃地追逐着我。
不知道跑过了多少陌生的街道,在那惨淡的夜晚,这座城市依旧喧闹不止,马路上的车流不止,路边的霓虹闪烁,没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孩子的悲伤,甚至我很怀疑这座拥挤的城市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些空隙用来悲伤。我真想扯下自己的耳朵好不必听到那些无休无止的吵闹,我好想念我美丽的乡下,想念我亲切的外婆,那一刻,我好恨这冰冷的城市,我的眼泪烫的可以在心上烙下痕迹。
最后,我终于跑到了一个稍微安静且空旷的地方,疲惫驱使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一坐下,通身的凉意就深深深入了我的心脏和骨髓。
这种冰冷我很熟悉,外婆总是不让我像别的孩子那样在田间疯玩疯跑,因为每次那样都会让我感到这样的冰冷,我一向很听外婆的话。我再也无力站起了,只把脸埋进了自己细瘦的臂弯,从前每次感到这样的冰冷无助时都有外婆来抱住我,我好想念你,外婆。我以为我睡着了,我以为我在做梦了,因为一阵暖意从背上传来,就像外婆温暖的手臂,我都不敢抬头看,我好怕一睁开眼睛这温暖的感觉就会随梦消失。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呼唤我,我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追随着我一个晚上了,我终于抬头看他,他已经跑得大汗淋漓,胸口起伏着,汗水打湿了衣衫,他是我的哥哥。很小的时候,每当我很羡慕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兄弟姐妹一起出游时,外婆就会告诉我,小文,你在城里的家里也有个哥哥呢,一个很好的哥哥,叫小志,小文,记住你和你哥哥的名字,你的名字是文轩,你哥哥小志的名字是志轩。
志轩,我的哥哥,执着地追着我跑了这么远的路,一瞬间,我感到了似曾相识的温暖,忍不住投进同样还是孩子的哥哥怀抱里放声痛哭。
而我的哥哥,从小就比我多了许多责任的哥哥,努力用他还不够宽阔的怀抱将我包容进去,努力给受了伤的我最大的安慰,就像外婆说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哥哥。那一晚,我执意不肯回去,哥哥就这样安静的陪我在这条长椅上坐了一个晚上,我睡着时,哥哥的手臂就是我的枕头,哥哥,终于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找到了一些安心。
第二天我醒来时,哥哥的眼睛是红肿,但仍然从疲惫中努力挤出微笑对我说:小文,看,日出了。我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那一轮新鲜的太阳正安然升起,阳光美得让人心痛,我记住了这个有阳光的地方,它叫香水广场。那一年,哥哥十四岁。
画笔是我与外界以及自己沟通的最好媒介,我不爱吵闹的地方,不爱繁琐的社交,于是画画成了我消磨时光最好的方式。而香水广场,仍旧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我的画纸上出现过各色各样的人物,各种光线下的午后,各种店铺,各种日出与日落,到了最后,我的画纸上只有你。从你第一次出现在香水广场,捧着盛放的紫色爱丽丝,眼角有淡淡的紫色余韵,唇边带着不易觉察的微笑,我便不由自主地迅速将这深深的美丽记录在我的画纸上,然后我发现它已经悄然印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了一个隐居市井的老画家的故事,他好像说过,当你不自觉地把一位女孩画了一百遍的时候,你已经爱上了她。从前我以为这是美好而夸张的玩笑,而现在我似乎真的这样做了。
从前只有在周末才会去香水广场写生,而现在我几乎每个黄昏都会等候在那里,你不出现的时候我的画笔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挥动,而你一出现,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我最好的选材。
我第一次感谢上帝,让我在这里发现了你,让每个黄昏我都可以看到你,我第一次感到上帝或许并不是完全漠然的。我迷恋你长发飞扬的洒脱,也迷恋你松挽发辫的闲适,我迷恋你走路的姿态,迷恋你让我看到的一切。
每一次你偶然回过头来目光好像掠过我眼前的瞬间都会让我心脏悸动不已,这样强烈的感觉,每每让我的手心沁出细细的汗珠,尽管我知道那很可能只是巧合,而你大概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可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悸动。
我很怕又很急切地想要知道你是谁,我想要知道你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想要知道你有着一个怎样的名字。所以当我为你画完第一百幅画时,我决定跟上你的脚步。
于是在香水广场遇到你的第一百零一天的时候,我终于收起了画笔跟你的身后,我好想这样一路跟在你的身后,看着你的背影,温习你脚步的节奏。你穿着黑色的长衫,飞扬着衣角,休闲地蓝色牛仔裤,步伐轻快,像阳光一样健康而美丽,我就这样痴迷又胆怯地跟在你的身后。其实路途不远,在第五的街角的转弯处,你走进了一座复古式的楼房,我就站在对面的路灯下,看着消失在楼道里的你,刚刚有些失望,你却出现在了二楼的阳台上。
那阳台上摆着许多植物,你弯下腰细心地观察了它们一会儿,然后给其中的一些浇了些水。
那些可爱的植物,在你白皙的手下变得如此绿意盎然,一切因你而变得不寻常的美,看着那些植物,突然让我想起了那年种在外婆的小菜畦里的那棵鸢尾,我的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你转身走进屋子,留下我一人在你家对面的路灯下发呆,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手中那盛开的紫色爱丽丝,会不会你也喜爱这种美丽的花朵,一如我的外婆,我不自己觉地在对你的迷恋中又加入了几分亲切。
外婆去世后,这世界上最最了解我的人就成了哥哥,尽管哥哥越来越忙,但是他总会尽量抽出时间来关注我,我的心事如果愿意说出来的话,哥哥常常就是我唯一的听众。哥哥发现了我的异常,他问我为什么现在每天都会去香水广场,我告诉哥哥,我好像爱上了那里的一个女孩。
你恋爱了吗?志轩温和的眼中闪出了些许惊诧,也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沉默的弟弟已经长大了。
我,大概是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相信我的脸一定红了,自从外婆离开后,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对哥哥,我也说得很少,现在说起这样的话,我难免十分尴尬。
志轩也沉默了,我抬起头看着他,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那明媚的眼神,和他看着我时那份特别的专注和隐约的忧伤,我猜他大概自从外婆离开后就格外的同情我,而我,也早已把对外婆的依恋等同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我疲惫的哥哥,总是不停地应和着每个人的要求,不管多么苛刻的要求,他都要毫无怨言地承担下来,我知道我的哥哥是多么疲惫。
相比志轩而言,生活于我简直太过轻松自在,我可以活在我自己的梦里,而我的哥哥,必须时刻活在严酷的现实里,我每每看到哥哥疲惫不堪却还要硬撑出微笑来,心里都会一阵疼痛。所以我总是想要尽量不让他为我担心,可是我总是不争气,身体从小就时不时地出些问题,被禁止参加剧烈的运动,所以志轩从来没有停止担心,我偶尔笑他,笑他看着我的时候像个杞人忧天的老人家,是的,那神情,真的像极了爱我的外婆。
现在,志轩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但他沉默了一会儿也终于又露出来鼓励的微笑,他笑着说,好啊,我弟弟已经是个大人了,跟我说说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吧。
其实要我怎么描述你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的身影用我的笨笔画在纸上,可是现在我要怎么用言语向我的哥哥描述你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一无所知,哥哥,志轩,我只知道我每天黄昏在香水广场遇到她,一切发生的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志轩笑了,眼神里满是温柔,他说,文轩,真羡慕你可以活在童话里。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对了,安澜就住在香水广场附近,回头你可以问问她,那样出众的女孩子说不定她会知道的。
安澜?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看着我一脸的不解,志轩无奈地摇摇头说:她马上就要做你的嫂子了,你怎么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
我突然想起,哥哥大概几年前就和一个女孩定了婚,那女孩随后出国深造了几年,算算现在大概是回来了吧。哦,我想起来了,听说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哥哥,你们快要结婚了吗?我也兴奋起来。是啊,她的博士学位拿到了,现在回来做我太太,我们快要结婚了,她来过咱们家的,可惜你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没有见到,正好我也该带你见见她了。
哥哥爱上的女孩,一定是个优秀的女孩,看到哥哥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如此喜悦的笑容,我便愉快地答应了。原来哥哥的幸福已经近在眼前了,我突然感到好欣慰,我的哥哥,很快要结婚了。
我遇到你的第一百三十九天,这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香水广场等候你,因为今天哥哥要我去和他以及他的未婚妻安澜吃饭。
我换了身正式些的衣服,不再像香水广场那个街头画家那般衣着随意,然后欣然赴席。那是一间环境高雅的西餐厅,依然是傍晚时分,你坐在靠窗的位子,落日的余晖穿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照射在你白皙修长的手臂上,你的眼角没有了淡淡的紫色,换成了温柔端庄的眼线,唇边却还有那不易察觉的笑意,仍是那样的动人。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你,或者说,我竟然可以这样长久地看着你,我感到无限的满足,幸福已经不能够再多了,现实毕竟不能够像童话故事一样,那样的话上帝大概也会怪我太贪心了吧。我明明很幸福,很感激,却为何如此心痛,痛得如同要破碎掉,大概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这样已经很好,我告诉自己,起码我已经知道,你很幸福。
忘了是谁说过,这世界上最让人回味的爱情,是还没有爱够,就戛然而止了的爱情,那么,我好想问,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的爱情呢,是不是应该迅速的忘记呢。
哥哥与安澜很相配,他们吃饭时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带到了筹办婚礼的细节上了,看得出来不论是哥哥,还是安澜,他们都是如此幸福。我这样沉默的人实在不知道如何参与到他们幸福热烈的讨论中,我看着我的哥哥,志轩,我从没有见过他的笑容如此灿烂,爱情大概能带给人力量吧,有爱情的人真的很幸福,安澜也一样,她,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哥哥突然想起了我最初的那个问题,便对安澜说,澜,文轩说在香水广场附近看到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文轩好像爱上她了,说完还顽皮地冲我一笑。我愣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安澜立刻很感兴趣地问我,是吗,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可以跟我描述一下吗,说不定我认识哦。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说,没有什么,我想我大概弄错了,我之后没有在香水广场再见到过她,也许,她只是碰巧从那里经过而已,如今再也不可能找到了。哥哥诧异地问我,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吗?我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安澜无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那么她是不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我看着窗外,无奈地笑笑,说,她很美,就像,爱丽丝一样。爱丽丝?你要和她一起漫游奇境吗?安澜是这样开朗的性格,天真地问道。我笑而不语,我所思念的,是第一次与你相遇时的那一捧盛放的紫色爱丽丝,然而从今以后,你就要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你。安澜就那样不解地看着我,虽然不了解但也已经很同情,她像我的哥哥一样善良,从她美丽的眼中,我看到的是哥哥的重影。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所关注并深深痴迷着的紫色爱丽丝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误会,我的喉咙里突然有些干涩,于是又费力地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弥漫过我的口腔然后流入食道,非常的苦,苦到我忍不住很尴尬很自嘲地笑了笑。
从西餐厅出来时落日已经完全沉下了,我向哥哥和安澜道别,我告诉他们我还有事,然后飞快地走掉了,好像我真的急着赶去什么地方。
可是当我确定他们已经看不见了的时候,脚步就慢慢放缓了。我好像没有什么目的地了,我不是活在童话里的人,我也一样活在现实里,和哥哥一样。第一次,我走进一家街边的小店,随便买了一瓶酒,而这之前,我是绝对滴酒不沾的。
原来你曾经离我很近,这感觉真好,也许你白皙的手指曾经不经意地拂过我的画桌,而我,就是在那里坐着,每天痴痴地描绘你动人的影像。酒精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味蕾,然后是我的喉部,我忍不住一阵咳嗽,我真没用,因为我想到了哥哥,志轩对酒一向十分在行,不论酒量还是品味,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大概这也是混战商场所必备的本领吧。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跳跃,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些桀骜不逊的同行们,他们洒脱自在,可是我却从来不能参加他们狂热的聚会,我安静而规律的生活与他们格格不入。
这么看来,我真的好孤独,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这是外婆去世后的第一次流泪,为了孤独,为了我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必须结束的爱情。
终于,被酒精麻痹的我走回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我就在你对面的路灯下,灯光已经熄灭,看来很安心,我真的好想再看看你。
曾经我期待了许久,我以为我可以在某天走进这座楼去,敲开你的房门,可是现在,一切好像都不可能了,想到了不可能这三个字,我的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
我并不爱酒的味道,但是喜欢它麻醉的效果,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喝完了瓶里的酒,我的步子也已经不再平稳。
你阳台的植物,还是那么繁茂地生长着,真好,你的一切都如此美丽,借着酒力,我好想大声喊出来祝你幸福,我好想抓住着最后一次离你最近的机会,让你在朦胧中略微地感知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傻瓜的存在。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冰冷的感觉再一次刻骨铭心地袭来,我的心像破碎一般疼痛,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无可挽回地碎了吧。疼痛使我清醒过来,我不能再在这里停留,我必须离开。
艰难地转身,我奋力支撑着墙壁缓缓朝前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我不能倒在你的楼下,我不能让你看到一个这样狼狈的我,或者我根本不应该让你知道我的存在。在这座城市的夜色里,我再一次逃离,可是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奔跑了,现在的我虚弱不堪,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好,我终于走出了好远,你永远不会注意到夜里隔壁街巷里摔倒在地的一个醉鬼吧,你永远不会注意到的。我是摔倒了,看起来和别的醉鬼没有两样,所不同的是我是因为疼痛。冰冷的疼痛从每一根神经上蹦跳而来,奇怪的是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到无助,而是隐隐地感到了解脱。夜色如同一张棉被,盖在我渐渐无力的身上,我好累,终于睡着了。
哥哥的幸福,就像是我的幸福,我好想让自己从心底里感到这样的幸福,很想真正地快乐起来,然而我疲惫的身体终于还是躺在了病床上,疾病,如往常一样说来就来,只是这次,好像来得特别沉重。一方面我很恼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我很希望我能看到哥哥和安澜的婚礼,看到他们获得幸福,就像小时候我盼望可以再次回到外婆家去看那菜畦里开放的鸢尾一样,可是这次,命运大概认真地跟我玩起了黑色幽默。另一方面,我真正地感谢上帝让我这么快就得以用离开的方式获得解脱。我不能打扰哥哥和安澜,也不想让我的已经不再年轻的爸爸妈妈担心,其实到了一定得时候,担心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能再去打扰别人了,于是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告诉家人我要去一个偏远的小镇写生,并会争取在哥哥的婚礼前赶回来。家里人对我一向很宽容,答应了我的请求,只是哥哥送我的时候眼神里有些疑惑与担忧,我告诉他,不要担心,我只是去写生而已,你现在最该操心的是你和安澜的幸福。
其实在几年前,我已经悄悄地从医生那里得知了我的病,毕竟它困扰了我二十多年,我不可能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样漠视它,不可能不对家人的安慰感到怀疑,所以这次,我真的很平静了,特别是,我已经不能再看到你了。我已经懂得了为什么我会得到那么多的溺爱与自由,家人一直瞒着我,包括外婆和哥哥,那么现在,让我也来撒个小谎吧。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就像外婆离开我的时候我无能为力一样,现在,志轩也同样对我无能为力,我深深地理解这份无奈,我知道那有多痛,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哥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我没有去什么所谓的偏远小镇写生,而是一直徘徊在香水广场,只是再也没有见到你,我已经知道,你在为自己的幸福忙碌着,那么我所能做的,只是这样远远的祝你幸福了吧。记得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不要喝酒,戒忧愁,这样也许可以稍微延长一段生命,但是这两件我没有一件可以做得到,一两天的光阴于我已经没有意义。我坐在那个曾经和哥哥一同坐了一个晚上的长椅上,回想着哥哥温暖的臂膀,也回想着你每一次走过我眼前的情形。假如这一切是一部电影,而我只是一个看客,那该多好。颓然的我在短短的几天里彻底爱上了酒精,它可以稍许减轻我的痛苦,但是酒力过后就是更加彻底的疼痛。我拿出我的画夹,里面是我所有的你,你的笑容,你的步态,你的眼神,每一幅都是一个美丽的回忆,我一幅一幅认真地回忆一遍,一共一百零一幅,我又想起了那个老画家的话,不由自主地把一个女孩子画了一百遍的时候,你就是爱上了她,多么美好的故事,可是现在我为你画了一百零一幅像,我对你的爱恋却要结束了。
时间像是停滞了一样,寒冷与疼痛一起向我袭来,我努力站起身来,走去,把我的画夹连同里面的一百零一副画像,一同倾倒在香水广场边上的一丛不起眼的灌木下。我努力地扒开那些湿润的土壤,把我所有的你都埋了进去,不会有人发现这些画像了,不会有人发现这段爱情,巨大的疼痛不断吞噬着我的意识,连我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我的手指抚过那最后一幅画的页脚,想要努力地最后再看一眼,因为在那里我写上了你的名字,真好,我终于知道了你有个美丽的名字:安澜。这世界上最让人惆怅的爱情,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必须结束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一切都可以释怀了,我慢慢躺下来,安心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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