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来自香港的信

明公馆，依萍和明楼的房间。

依萍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杯明楼刚刚递过来的热茶，茶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杯壁传到掌心，很暖，却暖不进心里。

门被关上了。

明楼走了，带着他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晚上继续的话题。

晚上继续？

依萍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

这段时间，因为樱花号列车爆炸事件，明楼常常忙到深夜，为了不打扰依萍休息，他暂时歇在书房。

现在看见房间内属于明楼的东西，让依萍很是不自在。明明刚结婚的时候，就算和明楼躺在一张床上，依萍也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书桌上那个敞开的白色花盒，十一朵红玫瑰开得正艳，像一团燃烧的火，灼痛了她的眼睛。旁边的卡片上，那句“我的耐心，只给你一个人”，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明楼这是？

在和自己表明心意吗？

依萍懊恼地扶额，感觉很是荒唐。明楼什么时候对她产生了感情？

有着上辈子的记忆，依萍从不怀疑，胜利会到来，但是他们作为地下工作者，即便知道胜利会到来，但是每一次的任务，依然需要尽全力。

这种日子，依萍经历过才体会到那种心惊胆战，胜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们这样的人很多，身处其中，随时都可能掉脑袋，连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她和明楼，是同志，是搭档，是伪装的夫妻。他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应该是共同的信仰和任务，而不是这种虚无缥缈的男欢女爱。她努力让自己强大，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是为了能和他并肩作战，她也从未想过明楼会喜欢上她。

她伸手，想把花盒的盖子合上，眼不见为净。

可手指碰到冰凉的盒盖边缘，她又停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几天的画面。

他俯身为她取子弹时，那专注又心疼的眼神；他笨拙地给她喂药，被她拒绝后那一丝失落；他拿出那颗糖塞进她嘴里时，指尖无意擦过她嘴唇的触感；还有今天上午，他用经济学做伪装，那番关于“投资”与“回报”的霸道宣言……

桩桩件件，都像在告诉她，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认真的。

这个认知让依萍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活了两辈子，上一世被何书桓那所谓的爱情伤得体无完肤，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为这个国家活一次。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碰感情这种东西，更没想过，会是明楼。

这个男人，像一座深不可测的冰山，强大、冷静、算无遗策。她敬佩他，信赖他，甚至……依赖他。可她从没敢想过，这座冰山会为她融化。

她值得吗？

或者说，他们配拥有这种奢侈的情感吗？

依萍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坐回了书桌前。她拿起那本德文版的《资本论》，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可那些字母在她眼里，全都变成了一朵朵晃动的红玫瑰。

“少奶奶。”

阿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进来。”

阿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少奶奶，有您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

香港？

依萍的心猛地一沉。

难不成妈妈出事了？

她接过信，信封很厚，上面是她熟悉的，陆振华那刚劲有力的字迹。

“谢谢你，阿香，你先下去吧。”依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好的，少奶奶。”阿香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依萍一个人。她捏着那封信，手指有些发凉。她有种预感，这封信里，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深吸一口气，用拆信刀划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不止一张，写得满满当当。

“依萍吾女：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你。昨日，我在香港《大公报》上，看到一则上海新闻，标题触目惊心——‘爱国人士当街行刺，汪伪高官明楼夫妇侥幸逃生’。

起初，我只当是汉奸遭了报应，心中大快。可当我看到那‘明夫人’的名字，看到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照片时，我如遭雷击！

陆依萍！

我反复确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女儿，我陆振华的女儿，竟然嫁给了全上海最有名的汉奸！成了他明楼的夫人！

你忘了国仇家恨了吗？你忘了我们是怎么从东北逃出来的吗？忘了日本人是怎么占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同胞吗？

我陆振华一生戎马，杀伐决断，自认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你的哥哥尓豪上了战场，他现在正在前线杀鬼子！你的妹妹如萍，也跟着何书桓去了战地医院，救治伤员，为抗日尽一份力！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国！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所有孩子里，性子最像我的一个，最是刚烈，最有骨气！可你做了什么？你嫁给了一个为日本人做事的走狗！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打我的脸，打我们陆家所有人的脸吗？

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嫁给他，是贪图富贵，还是被他蒙骗。我只给你一句话，立刻跟他离婚，离开上海，回到香港来！否则，我陆振华，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父，陆振华字。”

信纸从依萍的手中滑落，飘飘悠悠地掉在地上。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思想。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汉奸。

走狗。

忘了国仇家恨。

打陆家所有人的脸。

这些词，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在答应嫁给明楼的时候，依萍就预料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况，当时的依萍，有几分庆幸自己早早就将妈妈送去了香港。

但是却忘了，即便身处香港，他们也能知道自己的消息。即便这消息可能是假的。

这辈子依萍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不愿意跟何书桓他们再有牵扯，但是她不可能完全和父母断绝关系。

她的妈妈傅文佩，也是书香门第出身，那么现在，她会不会对自己失望？

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但是这封信还是让依萍有些难受。

最让她难受的，是那句“你的哥哥尓豪上了战场，你的妹妹如萍也去了战地医院”。

是啊，他们都是英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国。

而她呢？

她陆依萍，在世人眼中，在自己父亲母亲眼中，却变成一个贪图富贵、攀附汉奸的无耻女人。

巨大的委屈和酸涩，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淹没了她。

她不能解释。

她一个字都不能解释。

她不能告诉她妈妈，她嫁给明楼，是为了任务，是为了潜伏。她更不能告诉他们，她和明楼，都是在黑暗中行走，为这个国家做着最危险的事。

这些秘密，她只能烂在肚子里。

她弯下腰，捡起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带着陆振华的滔天怒火，灼烧着她的指尖。

这封信，比起上辈子挨的那些鞭子还让人痛苦。

她忽然觉得很冷。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她所做的一切，不被理解，甚至被最亲的人误解、唾骂。这条路，原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孤独。

她将信纸仔细地折好，连同那张卡片一起，收进了梳妆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明公馆精致的花园，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情爱，是最无用的东西。

只会让人软弱，让人分心。

她不需要。

她要做的，是完成任务，是活下去，是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到那时，或许他们所有的误解，所有的委屈，都会有答案。

至于明楼……

就让他当一个普通的、需要伪装的搭档吧。

他们之间，只能是这样。也只应该是这样。

晚上，明楼处理完76号的事情回到公馆时，天已经黑了。

他心情不错。梁仲春那边已经把王启明的案子接了过去，汪曼春也被他安抚住，暂时不会再盯着他不放。

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和依萍把话说清楚了。

他换了衣服，直接去了依萍的房间。

“我回来了。”他推开门，脸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依萍正坐在灯下看书，听到声音，头也没抬。

“嗯。”

依萍的反应很平淡。

明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走进去，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那束他特意让明诚去买的红玫瑰，不见了。

桌上没有，床头没有，花瓶里也没有。

他皱了皱眉，走到她面前：“花呢？”

“扔了。”依萍翻了一页书，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扔了？”明楼的声音沉了下来，“为什么？”

“不喜欢。”依萍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一潭死水。上午那种慌乱、羞涩、不知所措的样子，荡然无存。

“明先生，”她开口，称呼都变了，“我想，我们有必要谈谈。”

明楼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出事了。

就在他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好，你说。”他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严重偏离了最初的目的。”依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搭档，是同志，是为了一致的目标而伪装的夫妻。除此之外，不应该再有任何多余的、不必要的情感牵扯。”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今天送的花，说的话，已经越界了。这会影响我们的判断，也会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危险。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她的声音很冷静，逻辑清晰，就像在做一次任务汇报。

可越是这样，明楼就越是感到一阵无名火起。

“不必要的情感牵扯？”他重复着她的话，气得有点想笑，“陆依萍，你把我对你的心意，就定义为这个？”

“不然呢？”依萍反问，“明先生，我们不是在演话剧，我们是在打仗。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分心，也请你，不要再做这些会让我误会，也会让别人误会的事。”

“误会？”明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说的哪一句话，是让你误会的？我喜欢你，想让你做我真正的妻子，这句话很难懂吗？”

他以为把话挑明，就能打破她的龟壳。

可依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明先生，这份喜欢太沉重了，我要不起。”她垂下眼，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而且，我对你，也从来没有过同志和战友之外的任何想法。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明楼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她决绝的侧脸，感觉自己的一腔热情，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上午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她会脸红，会心跳，会不知所措。那份少女的情态，是装不出来的。

为什么才过了几个小时，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很好。”明楼气极反笑，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我不会逼你，至于我的感情你要不要的起，你说了不算！”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失控。

他需要冷静，需要查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

房门被“砰”的一声甩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

房间里，终于又只剩下依萍一个人。

她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一滴滚烫的泪，才“啪”的一声，砸在了书页上，迅速晕开，模糊了一行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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