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你以为你赢了?
“崔文升是先帝钦点的漕运总督,所以……他绝不能因祸乱漕运而死。”
曹化雨停顿了一下,看向郭尚友。
“那什么样的死法才合适?”
郭尚友沉声道。
“自然是死在任上,死在乱臣贼子手里。
唯此,方能保全先帝颜面。”
曹化雨一笑。
“那你呢?”
郭尚友脸色一变。
“本官乃先帝钦点,自问为官清廉,心系社稷……”
曹化雨打断。
“所以,你的清廉与心系社稷……就是看清了一切,却什么都不做?
你明知漕运要乱,知道背后有人布局,却始终袖手旁观?”
郭尚友拍案而起。
“放肆!
老夫面对威逼利诱,一律严词拒绝,更未做过半分对朝廷不忠之事!”
曹化雨摇头。
“怕死就怕死,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郭尚友怒极,抬手直指曹化雨。
“老夫早就在告示中暗示无数次。
若你们看得出其中玄机,淮安何至于今日这般田地!
老夫定要上奏陛下,用你等性命为淮安百姓谢罪。”
这一次,曹化雨没有打断。
待他说完,才微微眯起眼。
“若你真有勇气,何必暗示?何不自裁?
他们不杀你,并不是因为你有多重要。
而是知道,一个都御史若死,陛下必查到底。
你若当众赴死,事情早已水落石出。
比你在告示里故弄玄虚有用得多。”
郭尚友皱眉反驳。
“老夫若死,谁来揭露漕运内幕?
又有谁指证那些人的不臣之心?”
曹化雨抬手,指向门外。
“漕运内幕,还需要你揭?
随便拉个漕工,都比你这个连漕运账册都摸不到的傀儡清楚。
都已闹成现在这样,还缺你一份指证?”
曹化雨迈步走到郭尚友面前,居高临下,道。
“从头到尾,只有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没做,也不敢做。
知道陛下为何调崔文升回淮安吗?”
曹化雨冷笑。
“是救你。
否则,你定会被那些人推到台前,当成牵制陛下的筹码。
逼着陛下把所有心思都耗在你身上。
那样一来,你必死无疑。
还会背上漕运崩坏的全部罪责,被天下人唾骂。”
郭尚友脸色骤变,连与曹化雨对视都不敢。
“你自以为在替陛下筹谋,实际上,你已成了陛下的麻烦。
不把你摘出来,这局棋,谁都走不下去。”
曹化雨看着他,语气里多了一丝怜悯。
“可悲的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到现在都不明白。
告诉我,你的怒从何而来?
你什么都没做,却把一切过错推给别人。”
他的目光,落在郭尚友的袖筒上。
“若我是你,绝不会把这东西呈给陛下。
那只会让陛下觉得,救下你,是个错误。”
曹化雨转身欲走。
“没死,就好好活着。
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也算你……为那些枉死的百姓赎罪。”
房门合上。
郭尚友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两行浊泪,缓缓滑落。
他想反驳。
想说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面对威逼利诱从未低头。
可事实是,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也没懂,陛下调崔文升回淮安,是为了将他从漕运这滩死水里捞出。
目的是救他,而不是弃他。
而他却从未反思自身,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
郭尚友猛地扯开袖筒,将那份缝在袖中的秘信一把撕碎。
这是他留下的后手。
如今,用不上了。
他朝着京城方向,双膝跪地。
“罪臣郭尚友,叩谢陛下隆恩!
臣定为大明漕运,粉身碎骨……”
郭尚友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只是习惯了大明官场的思考方式。
这也是崇祯最痛恨的地方。
太多官员把“盯着别人,替皇帝制衡”当成要务。
却忘了,自己真正该做什么。
曹化雨想得没错。
放眼朝堂,无人比郭尚友更适合执掌漕运。
但,前提必须是,他先推翻自己以前的固有认知。
淮安,是崇祯为大明打造的样板。
同时,也是他给无数人的考场。
郭尚友、曹化雨、张鹤鸣、韩日缵……
乃至于……洪承畴和他麾下的大军。
所谓能力,从来不是靠嘴说的。
曹化雨推门而出。
扑面而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漕兵官军节节败退,反贼疯了一般向漕运衙门冲击。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挥手唤来几人。
“看好郭大人。”
又指了指崔文升所在的牢房。
“他暂时也不能死。
不能死在贼人手里,更不许他自尽。”
话音落下,脚下发力,跃上墙头,在屋顶上疾行。
目标,正是那间酒楼。
那位大人此刻正临窗而坐,神色愉悦,举杯欲饮。
酒杯尚未触唇。
一道淡淡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张鹤鸣大人言,淮安府幕后之人,必定是你。”
曹化雨自雅间窗外翻身而入,落地无声,在那位大人对面落座。
“钱士升。”
钱龙锡三弟,万历四十四年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
著《表忠记》《易揆》。
世人称一代大儒。
曹化雨提壶,自斟一杯。
钱士升眯起眼睛。
“你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到。
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曹化雨放下酒杯。
“来之前,我见了两个人。”
这话让钱士升眼底掠过一丝怒意。
如今的淮安,还有人比他更重要?
嗤笑一声。
“呵呵……
你可知我为何在此等你?”
曹化雨未答,反问。
“你不好奇,为何张鹤鸣大人断定幕后之人是你?”
钱士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心情不错。
可以听你讲讲。”
曹化雨微微耸肩。
“张鹤鸣大人说,你兄弟两人是,‘俩寄吧炖汤,一个屌味儿。’”
哐!
酒杯被摔得粉碎。
曹化雨不疾不徐,微微一笑,补了一句。
“韩日缵大人倒是文雅。
说你们这是……乌鸦啄猪腚,认准一门了。”
咣当!
钱士升双拳砸桌。
数息死寂后,钱士升忽然大笑。
“是我着相了。
两个手下败将的不干,诋毁而已。”
他看向曹化雨,目光轻蔑。
“你此行,不过是想激怒我,掩饰你的惶恐罢了。
淮安已乱,你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他向前倾身。
“知道我为何等你吗?
我的事已经做完了。
用我一个,借小皇帝之手,把你们统统送进死局。
南直隶还是南直隶,但绝不再是小皇帝的南直隶。”
曹化雨摇头。
“你以为你赢了?”
钱士升拿过另一个酒杯,提壶将酒倒满。
“世人皆言百姓淳朴善良。
可暴民从何而来?
所谓良善,不过是统治者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罢了。”
他冷笑。
“人心深处都关着一头野兽。
百姓的欲望,不比王侯少。
我只是……替他们把枷锁打开。”
钱士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只命人攻府衙。
之后的劫掠、屠杀、奸淫,是他们自己选的。”
他笑着看向曹化雨。
“做了这样的事,他们还回得了头吗?
用我一人换数万、十数万叛军。
你说,我是不是赢了?”
淮安全城,血流成河。
大多数人,已沉浸在这场杀戮盛宴之中。
他抖了抖衣袍。
“动手吧。”
曹化雨静静听完,又问了一句。
“你真以为自己赢了?”
钱士升冷哼。
“大势已成,无需废话。
即便是小皇帝亲临……”
轰!
巨响撕裂天际。
炮声。
满城杀戮,瞬间一滞。
大军入城。
贺虎臣两万精锐自四门齐进。
“叛乱者……杀无赦!”
码头方向。
黄龙长刀出鞘。
“叛乱者……杀无赦!”
暴民无纪,也无良善。
大军如割草一般碾压而过。
钱士升骤然失色。
他颤抖着指向曹化雨。
“小皇帝……小皇帝竟然……
他不怕……不怕……”
曹化雨看了他一眼。
“陛下曾言,坏人不怕百姓拿法律当武器。
但怕百姓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你们的底气,不过是拉拢一群心术不正之人。
再无耻地称之为民意。
若真是尽皆暴民,那淮安城中,被杀的是谁?
被抢的又是谁?”
曹化雨起身,踏前一步。
“你想说陛下纵容流血,必被史书所记?必被世人唾弃?
呵呵……
若不见血,他们该恨谁?”
又上前一步。
“几句话就被忽悠着谋反。
忘记了陛下的恩德。
这难道还要记恨陛下吗?”
再进一步。
“不以淮安为样板,天下还会有无数个淮安。”
他在钱士升面前站定。
“陛下说,大明烂的太久。
用重典也救不了大明。
那就用血……来让世人醒。”
咔嚓!
钱士升的双臂被生生扯掉。
钱士升惨叫倒地。
曹化雨居高临下。
“你不能死。
至少,在尝过东厂所有刑罚之前不能死。”
他俯身。
“在你死之前,陛下要你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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