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诺皋记三
“我不知道。”
孟不疑的声音发紧,喉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艰难地滚动了两下,眼神却死死钉在牢门的木栅上,不敢与苏无名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对视分毫。
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早已泛出青白色。沾着些微从牢墙上蹭下来的青苔碎屑,狼狈得不堪入目。
苏无名见状,缓缓踱到牢前,指尖轻轻叩击着冰冷的铁栏,发出“笃笃、笃笃”的轻响。
那声音不高,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在这死寂的刑房里格外刺耳。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孟不疑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劝诫:“孟文书,事到如今,再瞒下去,于你、于红药,都无半分益处。
阿酱所言句句有影,你当真要为了一时的执拗,将自己和她都逼上绝路吗?”
卢凌风性子本就急躁如火,此刻见孟不疑依旧油盐不进,牙关紧咬着不肯松口,顿时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
他往前跨了一步,腰间的佩剑随着动作“哐当”一声撞在腰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怒喝道:“孟不疑!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们以包庇嫌犯之罪论处!届时你这户部令史的前程尽数毁去不说,就连红药,也难逃法网!”
这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孟不疑的心上。他的身子猛地一颤,肩膀瞬间垮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与痛苦。
可他咬着牙,下唇几乎要被自己咬破,愣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依旧是那三个字:“我……不知道。”
阳光透过刑房高窗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这刑房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众人见状也没了办法,苏无名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身旁的卢凌风使了个眼色。
两人并肩退到廊下,避开了牢中的孟不疑和厅里的衙役,压低了声音低声商议起来。
“眼下无凭无据,这孟不疑又铁了心要嘴硬,与其把他困在这牢里,逼得他彻底闭口不言,不如放他出去。”
苏无名捻着颔下的胡须,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几分思忖,“他心里定然藏着事,只要他出了这雍州府的大门,定会想方设法去寻红药的踪迹。”
卢凌风颔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眼神锐利如刀:“此言甚是。我看他方才那模样,分明是心里装着秘密,只是不敢说罢了。
也好,我这就去安排两个得力的手下,让他们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若敢有半点异动,定能抓个正着。”
“切记叮嘱手下人,务必小心行事,万万不可打草惊蛇。”苏无名又细细叮嘱了一句,“这案子看似简单,实则牵扯甚多,一个不慎,怕是会引出更多麻烦。”
卢凌风沉声应下,转身便要去安排人手。苏无名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日头,只觉得这桩案子像是被一团迷雾裹住。
商议既定,卢凌风转身走回刑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孟不疑!念你今日尚无实据定罪,本官暂且放你回去。
但你需谨记,自今日起,不得擅自离开长安半步!若想起任何线索,即刻来雍州府禀报,否则,休怪我们再拿你问罪,定斩不饶!”
话音落下,两名衙役走上前来,“吱呀”一声推开了牢门。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未完的审讯悲鸣。
孟不疑踉跄着走出牢门,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强撑着镇定,可微微发颤的双腿,却将他心底的仓皇暴露无遗。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厅里的众人,只低着头,快步朝着府衙门外走去。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投下一道孤寂而萧索的影子,一步一步,渐渐消失在府衙的长廊尽头。
在他走出府衙大门的那一刻,薛环身着青色布衣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们的脚步极轻,混在街面上的人流里,丝毫不起眼,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孟不疑的背影。
孟不疑刚走,刑房外便传来一阵衙役的呵斥声和阿酱的哀嚎声。紧接着,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役,便将挨了三十大板的阿酱,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上来。
这厮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自称“寄居郎”的嚣张气焰。他的裤子被扒到了膝盖,露出的屁股蛋上,三十大板下去,早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沾着些微的泥土和草屑,看得人触目惊心。
他被衙役架着胳膊,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的冷汗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浸湿了身前的地面。他的脸涨得通红,嘴里不住地哼哼唧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卢凌风端坐在公案之后,目光如炬地盯着阿酱,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整个刑房都跟着颤了颤。阿酱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嘴里的哀嚎声也戛然而止。
“说!”
卢凌风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一股慑人的威严,“把你知道的,一字不差地说出来!若敢有半句虚言,本官定叫你再尝尝这三十大板的滋味!”
阿酱哪还敢有半分拖延,忙不迭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全说!小的什么都交代!”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狼狈得不成样子。
“小的……小的先前确实每日寄居在孟文书家中。孟不疑是户部的令史,每日天不亮就得去衙署当值,直到入夜才能归家。
他家夫人红药,每日里都要去青楼里弹唱歌舞,挣些银钱贴补家用。所以啊,他家常年都是空无一人的,冷清得很。”
他顿了顿,偷瞄了一眼公案后的苏无名,又飞快地低下头,咽了口唾沫,接着往下说:“小的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去他家蹭口饭吃,蹭个地方歇脚。
谁知道,这事没过几日,就被红药夫人发现了。小的当时吓得魂都没了,以为她定会喊人把我打出去,再送到官府治罪。
可谁料……谁料红药夫人非但没驱赶我,反而从袖袋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阿酱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比了比那锭银子的大小,脸上露出几分茫然:“那锭银子,少说也有五两重。
小的当时都懵了,不知道她这是何意。后来红药夫人才告诉我,让我拿着这锭银子,去杀了城南卖羊肉汤的张三。”
“张三?”
卢凌风眉头一蹙,往前跨了一步,沉声问道,“那张三与红药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杀他?”
阿酱苦着脸摇了摇头:“小的不知啊!小的当时也问过红药夫人,可她只说,那张三是个横行霸道的恶霸,死有余辜,让小的只管动手便是。
小的心里也恨那张三,他平日里在城南欺男霸女,抢人钱财,小的也曾被他抢过几个铜板。所以,小的一时糊涂,便应下了这件事。”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懊悔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可小的就是个寻常的泼皮无赖,哪里会什么杀人的勾当?
拿着那锭银子,在张三的羊肉汤铺子外蹲了一日,才敢趁他收摊回家的空档,从巷子里冲出去,想从背后给他一刀。
可那张三常年混迹市井,身手矫健得很,小的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两个回合,就被他撂倒在地,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小的怕他报复,又怕红药夫人怪罪,情急之下,就谎称那锭银子是我向红药夫人借的,本想着用来做些小买卖,谁知道一时贪心,就想着来抢他的钱。”
阿酱说到这里,脸上满是羞愧,“谁料那张三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听这话,当即就恶从心中起,骂骂咧咧地说,要去孟文书家里,把红药夫人的钱财抢个精光!”
苏无忧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自始至终都未曾发一言。
他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的纹路,目光平静地落在阿酱身上,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可若仔细去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与探究。
“我心里愧疚得很,毕竟是我把祸水引到了孟家。”
阿酱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几分后怕,“所以,我就偷偷跟在张三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孟家的院门外,抬脚就踹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院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小的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躲在巷子口的老槐树后面,远远地望着。”
“没过多久,就瞧见孟文书匆匆忙忙地回了家。他当时穿着一身青色的官袍,脸上带着几分疲惫,脚步却很急。
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可在屋里待了不过片刻功夫,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朝着户部衙署的方向走去。”
阿酱咽了口唾沫,语气愈发急促,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惊恐,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场景:“又过了一阵子我正想着要不要离开,就看见孟家的院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红药牵着一个红衣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被红药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尾跑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红药夫人却没跟着走,她站在院门口,朝着那男子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才转身回了屋里,还轻轻关上了院门。”
“小的当时心里好奇得紧,总觉得这事透着几分古怪。”
阿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了,“鬼使神差的,我就绕到了孟家的后院,踩着墙角的石头,翻墙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正屋的窗根下,偷偷掀起窗纸往里看。”
说到这里,阿酱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哭腔,像是被吓得不轻:“我看见……我看见那张三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个不停,口吐白沫。
红药就站在他的身旁,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那尖刀上,还滴着鲜红的血珠!”
“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来。”阿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紧接着,我就看见红药深吸一口气,握着那把尖刀,对着张三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直到张三的身子不再抽搐,彻底没了气息,她才停下手来。”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刑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衙役们面面相觑,苏无名捻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眉头皱得更紧了,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苏无忧缓缓抬眼,目光落在阿酱那张惨白的脸上,眸色深沉如古井,看不出半分情绪。
他指尖摩挲玉佩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力量:“你看清楚了?那红衣男子,可有什么特征?红药杀了张三之后,又做了什么?”
阿酱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忙不迭地点头:“看清楚了!看清楚了!那红衣男子,我好像见他跟孟不疑在一起过。
至于红药,她杀了张三之后,收拾好了现场之后,便走出屋门,锁上了院门,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了。
小的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在院子里躲了许久,才敢翻墙出去,后面的事情小的真的就不知道了!”
苏无名与卢凌风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事情到了这里好像一切都明朗了。张三是被红药所杀,杀人之后,红药便朝着城外的方向逃去,没了踪迹。
可现在红药到底去了哪里?她一介女子,孤身在外,又是背负着命案,能藏到何处?她杀张三,真的只是因为张三是个恶霸,还是另有隐情?
而那个红衣男子又是谁?他与红药之间,究竟有何牵扯?孟不疑匆匆归家,又匆匆离去,其间到底撞见了什么?为何他宁愿被治罪,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这桩案子,看似水落石出,实则迷雾重重,反而比先前更令人费解了。
(https://www.yourenxs.cc/chapter/5428885/41383111.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en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en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