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天地一逆旅(5)
那一声清亮的“孟大人”落地,面对着孟献之惊愕之余投来的视线,孟沅并未躲闪,也没有回应,只是带有几分审视意味地平静回望了过去,那目光不含任何情绪,叫孟献之那愕然的眼神,就这样尴尬地吊在了半空。
那张脸,与他们记忆中那个已经逝去的孟沅,一模一样。
但对视的瞬间,一切都变得不同。
那女子的眼神太过陌生,完全不属于那个他们记忆中总是低眉顺眼、或是温柔婉约的孟家女儿,这让孟献之无端想起了最后一次在孟府与女儿相见时,女儿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
谢晦支着下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方这对父子脸上那堪称精彩纷呈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到辨认出容貌后的震惊,再到接触到孟沅视线时更深层次的困惑与恐惧。
他早已通过孟沅的讲述,与孟沅些许的记忆碎片,知晓这不是孟沅真正的家人。
此刻,谢晦只想看看,这出闹剧会如何收场。
然后,他动了。
他主动伸出手,穿过两人之间那段不算远的距离,动作温柔而缱绻,仿佛只是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要去牵她的手。
孟沅默许了他的动作,指尖顺势在他的掌心轻轻一挠,然后反客为主,只用自己的小指,不轻不重地勾住了他的。
一个极尽亲昵又带着点儿挑逗意味的小动作。
谢晦的耳朵尖瞬间就红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迅速别过头去,假装去看殿角的蟠龙柱,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这微妙而亲密的一幕,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孟家父子的脸上。
孟不顾年轻,藏不住事,已经因这巨大的冲击而失声惊呼:“妹妹——”
他的脑子可谓是乱成了一团浆糊。
眼前这个人,无论是容貌还是身形,都与他印象中的妹妹别无二致,可那双眼睛……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相似,但那双眼睛却是万万骗不了人的。
之前孟沅还在原主身体里时,外加上她的刻意误导,他们尚且还能错认,但如今这般天差地别的神态气质,孟不顾就算是再蠢,也不可能再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了。
孟不顾一时之间惊惧交加,猛地反应过来,再次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相较于儿子的瞬间清醒,孟献之的反应则显得更为精彩。
他直愣愣地盯着孟沅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找出时间的痕迹,找出过去的影子。
几息之后,他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孟沅的脸,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甚至顾不得去擦自个儿的眼泪。
最后,他也只是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沅沅……我的女儿!”
孟献之那悲痛欲绝的模样,那欣喜若狂的眼神,仿佛他真的是一位失而复得、挚爱女儿的慈父。
孟沅心里冷笑一声,面色却依旧平静。
开始演了,演得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感动南昭十大慈父呢。
只可惜,观众席上坐着的,一个是她这个假女儿,一个是看透了一切的狗皇帝。
他这场这大戏,注定是白演了,就是不知道,屏风后面那个真的小崽子,能不能更多信上几分“死人复生”的事实。
他那个死去的娘亲,真的回来了。
孟沅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多宝阁屏风,也依旧没有说话,任由孟献之沉浸在他自己的表演里。
孟献之激动地喊了一声后,似乎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在皇帝面前,对着皇后,直呼其闺名,已是大不敬。
他连忙再次叩首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喜悦:“陛下恕罪!臣、臣失仪…….臣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再次寻回了娘娘……这、这定是陛下您潜心礼佛,您的至诚之心感动了上天与佛祖,才将娘娘又重新送还到了陛下的身边啊!”
这番话,说得是天花乱坠,滴水不漏。
他刻意模糊了孟沅的身份,不再称其为女儿,而是“娘娘”,既承认了谢晦对其身份的官方定义,又用“上天送还”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为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找到了最合适的解释,同时还不忘狠狠地拍了皇帝一记马屁。
孟沅几乎是要笑出了声。
演,接着演。
佛祖要是知道自己被这么利用,怕是要从西天跳下来打死你。
这老狐狸,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她很清楚孟献之在打什么主意。
少了她刻意的掩饰,这老狐狸怎么可能真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不过是借着这张脸,想将“孟家”和“元仁皇后”这两个已经解绑的词,重新死死地钉在一起罢了。
他们杀不了她,便又想与她捆绑。
想当年,她刚去世,谢晦因着亏欠,对孟家可谓是极尽恩宠、有求必应,几乎要把对她的亏欠全部都弥补在孟家身上。
那时候的孟献之和夫人郝云,恐怕真的以为自己能仗着女儿的余荫,拿捏住这位年轻的帝王。
可惜,后来谢晦在追查她真实身份的过程中,对孟家的态度一落千丈,甚至有过一次将孟家全家下了大狱的经历。
虽然谢晦最后因为不想暴露她的秘密而没有深究,但那份热络已然不再。
孟献之不会不明白,他唯一的筹码,就是眼前这张脸。
所以,无论她是谁,来自哪里,他都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供着,只要谢晦认。
孟沅静静地看着他演完了全套,才幽幽地开了口。
“孟大人,”她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当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杀了孟知那丫头吗?”
孟献之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之前已经说过“不知那孽障是犯得什么错”,以为已经将此事撇清,没想到又被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
孟沅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字字诛心:“她偷了元仁皇后生前亲手为陛下做的荷包香囊,行巫蛊之术,诅咒已经过世的元仁皇后,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你说,这罪名,该不该杀?”
这话一出,一直跪伏在地的孟不顾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抬头,满脸皆是不敢置信:“陛下,望明察!她平日里对我那妹子敬重有加,怎么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咒她?”
“荷包香囊从何而来,这很好查。”孟沅没理会孟不顾的辩解,目光依旧落在孟献之身上,“陛下对元仁皇后的遗物珍若性命,悉数保存在养心殿偏殿,没事就会去看。太子殿下年幼,思母心切,也时常去那偏殿中安静地坐一会儿。而每次跟在他身边的,不多不少,都有孟知那丫头。”
一连串的话,将线索链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孟献之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已经猜到孟沅接下来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就连忙叩首,声音凄厉:“陛下!娘娘!此事、此事与孟家绝无半点干系啊!都是那孽障自己鬼迷了心窍!”
“是吗?”孟沅轻轻笑了一声。
她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孟献之任何喘息的机会。
“那孟大人不妨说说,她一个小姑娘,从哪里搞来的元仁皇后的生辰八字呢?总不会是你平日里在家中追思亡女时,不小心提到一嘴,无意中泄露给她的吧?”
孟沅的话直接刨开了孟献之早已准备好的所有辩词,甚至将他最有可能的脱罪之辞,都提前说了出来,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想说的,她替他说了。
只是这样一来,这“无心之失”,便显得无比刻意和虚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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