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丢不得
进入腊月了，大树村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不远处村子里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
王秀拉着武元旭去看，只见方大娘死死地抱着门槛，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道：“我哪也不去，那流寇来，有本事就杀死我好了。”
她的大儿子在一旁劝道：“娘，咱们又不是不回来，这村里的房子、土地，哪一样能丢下，哪一样也不能啊。”
方大娘依旧不为所动：“我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要怕他们？”
“这群杀千刀的，他们是没有家吗？为什么要做流寇？”
“这还是太平盛世啊，要是打起仗来，那还得了？”
“四十年前，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尸体。我和你爹好不容易到这里安顿下来，他一天福都没享就被路过的逃兵杀了。”
“我带着你们兄弟三个，开荒度日，好不容易才把日子过起来。”
“眼看一年比一年好了，我说什么都不会走的。”
方老大叹气，一脸灰败。
他的媳妇，儿子，一 大家人都在轮流劝。
方大娘摇着头，怎么也不肯走。
她咬着牙，放着狠话道：“就算天下大乱，我被砍死在这里，我也不会走的。”
“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地，我一辈子的心血。”
“谁也别想逼我离开。”
方家人没辙了，陆续离开。
王秀也拉着武元旭走了。
她问武元旭道：“几十年前天下大乱，连京城都是炼狱，尸痕遍野，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武元旭点了点头道：“听人说起过一些。”
“比如现在镇南王的父亲，他当时只是杭州总兵，手底下大约有三千兵马。因为天下大乱，同窗有个叫卢元青的做了敬王爷的谋士，向敬王爷举荐了他。”
“敬王爷破例给了他三万兵马，让他一路从杭州带兵打到金陵，接连收复失地，连胜十九场，威名赫赫。”
“手里的兵马也从原来的三万，收编到了十万。”
“皇上登基初期，边陲小国屡屡犯境，他主动请缨前往镇压。”
“后来就被封为异姓王，常驻云南。”
王秀道：“这些见过尸骸遍野的将军们，是不是比寻常人更懂得珍爱太平？”
“他们不会造反吧？”
“就像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方大娘，心口好像总有一道伤，怎么也抹除不掉。”
“每次她说起，都会落泪。”
“那时她拖着三个孩子，丈夫却在瞬间身首异处，他甚至于连茅屋都来不及建好……”
“总之，太惨了。”
武元旭陷入了沉默。
当年的十九连胜的人是他的祖父，可这功绩让他的父亲狂妄不已。
总也以为自己也是威猛无双，无人可挡。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当年平定京城的敬王爷，最多时统领百万兵马，真正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
众将谁不拜服？
却不见他老人家提一句当年之勇，反而默默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叔，极尽辅政之责。
真正的能者，从来都是以大局为重。
他父王一意孤行，是要吃大亏的。
武元旭叹了一声，拍着阿秀的肩膀道：“我们回家吧。”
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他真的已经不想再管了。
王秀笑着道：“好，我们回家。”
夫妻二人回去，王秀进厨房给他做好吃的。
腊肉炒冬笋、芹菜汤、刚蒸好的白面馒头。
武元旭惊讶道：“还没有过年呢，吃这么好？”
王秀道：“流寇都进村了，不吃留着便宜他们啊。”
“快吃吧，这段时间烧炭，你人都瘦了。”
就在这时，方大娘来了。
她端着一碗稀粥，在院外喊道：“阿秀，我知道你们没走。”
“我煮了粥，你们夫妻俩分着吃吧。”
王秀打开院门请她进来：“方大娘，我们正在吃饭呢，一起吧。”
方大娘杵着拐棍，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回去看家呢。”
武元旭扶着她：“阿秀蒸了馒头，很香的，您老吃点再走。”
方大娘还要推辞，被王秀搀扶着着，进了院子。
四四方方的小桌上摆满了吃食。
方大娘看了一眼，嗔怪道：“你们两个不知油盐贵的小鬼头哦，怎么吃这么好？”
“过冬要留粮，来年才不慌啊。”
“你们吃吧，我不吃，我喝粥就行。”
王秀拿馒头塞进她的手里，拉着她老人家坐了下来。
武元旭拿走她的拐杖，又塞了筷子。
方大娘的眼眶一红，眼泪接连掉落：“吃吧，吃吧……”
“与其便宜那群丧天良的，不如现在就吃个够。”
王秀笑着道：“真是呢，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方大娘尝了一口馒头，迟迟没舍得下筷子。
武元旭见状，给她夹了腊肉。
方大娘顿了顿说道：“你们这些孩子赶上好年头了。也就几个流寇而已，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想当年我们啊，那是饥一顿饱一顿，啃着草根树皮过来的。”
“我原先的家乡在通州，草寇自立为王，杀进城里抢粮， 见人就杀。”
“老百姓们被迫逃难，不肯走的，家没保下，人都没了。”
“我们一开始不信，皇上大赦天下，恩准回原籍落户，我就回去过一次。”
“地是人家的了，挖了点土豆都不许带走，险些打了官司。”
“房子也被占了，他们也是外地逃难来的，新的官府给他们落了户，他们就是光明正大的主人。你就算能证明是原籍，也只能重新量地，没有房子了。”
“祖祖辈辈积攒那点产业，一夕之间，化为尘土。”
“留下的人死了，没留下的回不去……”
方大娘说到这里，苦笑着，擦了擦眼泪。
“所以大家怕流寇，我不怕。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这辈子……再有战火，我也不会颠沛流离了。”
“以前我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要逃难，总有些老人固执要留下。”
“现在我懂了，总要有人留下来守着，死也要守着，那是一家人一辈子的心血，丢不得。”
武元旭和王秀对视着，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就这么听着，直到她老人家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走了，他们才并肩看远方的夕阳，静静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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