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雪中剑（八）

事已至此到了如今地步，文定已然再无后退可能。

他扭头朝阿泰的方向看去，彼时吃了李白的亏，他是想不出别的法子和话术来化解了。

而站在人群前面的阿泰一时半会也办法，刚替文定擦了屁股，结果对面的李白竟还有后手坑了他这兄弟一把，思来想去，只能说是文定咎由自取。

“大哥，二哥要被那李白推进火坑了，咱们该怎么办？”跟在旁侧的刘蒙小声问，“总不能让他得逞，那样咱们多没面子。”

刘蒙听闻此言依旧是不为所动，反而对刘蒙道：“咱们不要自乱阵脚，哪有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人吐露情报的法子，咱们看着就行，说不定是李白信口胡说，待会要是有变故，咋们在冲上去也不迟。”

见到身后的两个结拜兄弟没有动作，文定咬了咬牙僵硬的转回头，视线扫过躲藏在灯火阴影中的同僚们。

平日称兄道弟，可到节骨眼上没一个站出来壮壮声势的，不由得心生怨气。

文定强装镇定，冲着已经走到面前的年轻人说：“李兄，要是你说的此法无用，又该怎么说，我们三两句话的功夫，这天可就快要亮了。”

李幼白道：“一切皆由钟军侯定夺，你我说的都不算。”

这句话无异是将文定最后一点儿退路给堵死了，钟不二不开口，那事情就没有转机了，而且他也不敢在随便开口。

索性心中一狠，他就不信李白真有什么高超的法子。

当真有的话，肯定是朝廷先用上，别说是他这个世家的公子哥，哪怕是皇权贵族，也不可能私自掌握此等如此厉害的功夫，能让敌手轻易吐露情报的法门，对整个朝廷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存在。

文定冷哼道：“那就请李兄展示展示你口中所说的妙法。”

说罢，他站定原地不动，聚精会神的盯着眼前之人的一举一动，警惕突生，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做什么动作，自己都要提防才行。

言尽至此，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往前靠去。

大部分人害怕自己会成为审问对象，但是在看到别人成为审问对象后，他们就不怕了。

非但如此，心中还会升起一种看热闹的心思，巴不得贴到脸上看清楚，怎么说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趣事，若能活着离开，往后与人说起北地战事，又是一件能够吹嘘的资本。

风铃还没动作，在她旁边的人就因为往前凑去把她视线挡住了，她踮起脚朝前看，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连小白的背影都瞧不清，她当即抬手将面前人推开快步上前。

人群有一小阵骚动，被推开的几个都是武人，心高气傲，下意识回头想要警告一番是谁不长眼，当面撞见披着青面獠牙甲，英姿飒爽的独臂女子，刚到喉咙的话又咽回了肚子中。

风铃蛮不讲理地挤到人堆前面，她虽然对小白口中的法子不感兴趣，不过看其他人都很在意的样子，又见方才小白胸有成竹的模样，料定是心中早有计，自己顿时一阵骄傲。

以前和小白在一起，总会觉得对方是个外柔内刚，满腔心事总装在心底，和别家千金小姐总有相似之处的人，眼下看来更是能确定自己的想法，小白反倒和自己相差不大。

要是面对一个整天想着挑自己毛病的，今日之事肯定不会做到如此斯文，直接大打出手，用嘴巴说来说去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就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李幼白慢条斯理解下自己身后背着的剑袋，众人视线跟着挪移下去。

李幼白将无名剑取出，此剑跟随她差不多已有快十年了，满目疮痍，后来拿去让兵铁修饰过，此时在外观上，仍然是一把看似普通，但血气极重的宝剑。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李幼白手中捧起的宝剑吸引过去，同时又听对方缓缓说：“此法是少年习武时偶然所得，因功法独特，修炼起来困难重重...”

李幼白的话还在持续，但她已经将无名剑端到了文定面前，除了李幼白以外，所有人都是面露困惑，不过注意力仍然停留在剑上，试图看出别人看到的玄机。

文定也和别人一样，全身心警惕地凝视着李幼白中宝剑。

此剑样式别无奇特，更不是传说中兵百解铸造的神兵，不过文定也是习过武的，而且还是名师教导，彼时看到这把剑的时候能够瞧见与之不寻常之处。

除了血气以外，此剑隐有一股渗人的剑意，不过他并不是练剑之人，武道也不高超，除此以外就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警惕李白对他使诈，紧张中，呼吸急促起来。

坐在前头的钟不二与剑狂也忍不住探出头往前看，二人皆是不懂，当无名剑在李幼白手里亮出的时候，钟不二赞叹了一声好剑，光是这把剑就已经超过所有武人了。

江湖武者数不胜数，但神兵利器寥寥无几，那可是要比高手还稀缺的东西。

而剑狂则是一言不发，眼睛在剑上和李幼白之间转动。

他第一次见到此人之时就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有股不同寻常的剑意，按照年龄推算，如此年轻的人不可能练到如此地步，彼时看到对方手中的剑，一时间忽然明悟过来，此剑恐怕并非对方之物，而且对方应当是有位宗师境界的剑术大师担任师傅，否则不可能有此等气势才对。

这边人的心中想法各异，身在中央的文定和李幼白已经接触上了，就当文定存了心想警惕对方使诈时，李幼白悄悄借着说话的功夫，丹田一动，若有若无的异香随着她的声音轻缓飘出，在北地极寒的冬日里，这点儿气息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实话说，李幼白已经忘了给予自己这本功法之人的姓名，此法放在江湖中根本没有任何威力，不过，当初对方给予自己时是说过用来自保，身为女子的确是非常合适的。

面对没有戒心或者武功境界极低的人，此法极其容易使其失去抵抗能力，就比如李幼白眼前的文定。

文定一心都将注意力放在李幼白手中的剑上，根本没注意到空气里若有若无飘散过来的气味。

他精神紧绷，并且对李幼白的话充耳不闻，料定对方是打算用言语蛊惑他，不过，他听着听着就感觉声音似乎越来越远，正当他疑惑时，才发觉身体似乎已经不能自己了，眼前视线陡然模糊变得旋转飘忽起来。

李幼白见他瞳孔渐渐木讷，面色变僵，便收起剑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祖籍何方。”

文定呆愣愣缓了一会，回答说，“我叫文定，祖籍南州府蜀流城清河县。”

“？！”

靠得较近的人群彼时已然是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一眼就看清了文定的变化，不过对于何时这样的，没人看得真切，似乎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文定就已经变成眼前模样了。

刘蒙见状不对，慌忙对阿泰说：“大哥，二哥咋回事，我们要不要上前看看？”

阿泰同样发现了文定不对劲的地方，直觉下，他已经觉察出那个名叫李白之人的方法了，脸色难看的摇摇头。

“别去，二弟他还是大意了，那李白拿出的剑只是幌子而已，我们都被骗了，刚刚的变化只在一瞬之间，但是都没人能看到，我们现在上去做不了什么，而且要是被钟不二盯上今后还怎么行事？”

坐在后方的钟不二哪怕刚才听过剑狂传闻，眼下亲眼见到也是吃了一惊，文定变化只在顷刻，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可就是没人清楚门道。

“当真是有如此奇特的武学？”

剑狂同样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三言两语之间文定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刚刚还如此仇视对方的人转眼就如此顺从了，不由得让他往当年的秘事去想。

不过到头来虚空所创的暗夜飘香是真是假，时至今日已然无从得知了，而且对方还是个世家公子，应该没任何联系，否则以当年秦皇惩治叛徒的雷霆手段，任何有牵连的家族统统处死，绝对不可能活到今天。

自从文定开口之后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仍有人在出声质疑，大多数对李幼白是极其信服了，少部分人让李幼白再问问，显然是在怀疑她使了什么古怪手段，或是与文定串通来消遣他们，不过，这种人大概都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当风铃见识到文定的模样后，又听旁人叫嚣，心中不满忽然心血来潮飞快走上去，开口就问：“老实交代，你为何处处寻小...李兄弟的不是？”

文定沉默了一会，继而说：“李白与我有灭门之仇，此仇不得不报。”

前一刻还颇有兴致听取答案的众人，下一刻当即面色古怪起来，几乎都露出诧异之色，竟然还这层关系，就连风铃都吃了已经，她完全不清楚，小白居然与这文定还有灭门之仇？

坐镇后方的钟不二见情形不对立马喝道：“行了，各位既然看清李兄弟的本事，我想应该没有异议，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若是有兴趣可留下听听明日的作战部署，困乏的话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钟不二的朗声一震让文定瞬间回过神来，他头脑晕眩，迷迷糊糊的摇晃倒退几步，三弟刘蒙飞快上前扶住，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文定直觉懊悔不已，面色苍白，再次看向李幼白时，眼神已不像之前那般含蓄，而是直勾勾怨毒的盯着她。

“走吧。”阿泰招呼两人一声，刘蒙扶着文定三两步最先从营帐内走了出去。

等三人走后，其余武者便兴致缺缺，先前与那三兄弟交好的人此时此刻也飞快跟在后边离开了，人数慢慢减少，留下几群没有勾结朋党的武者。

钟不二朝李幼白招招手，难得露出笑意来，“真是好手段，你这手艺在军中做事才不算埋没，浪迹江湖可惜了。”

李幼白走上前去，摇头轻笑回应，“钟军侯高看了，我这法门当初学来是自保之用，那会武学根基浅薄，又在读书，已经是非常勉强，用来对付武道浅薄或者戒心不重的人倒是管用，要是被人看穿，那我这功法可就没用了。”

她说的可是实话，暗夜飘香看似厉害，五层境界对应不同效用，实则中招的人统统需要从口鼻摄入，若是被看破，那几乎就没任何用处了，不过对付没有武学根基或者没有心法的人绰绰有余，她就不信有人可以不呼吸。

当然，在面对钟不二问话的时候万般不能夸大自己的能力。

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能力越小责任越小，她的存在置于北地，上千上万的武者与江湖门派中，她不想冲在前锋。

今日所为，是她发现若不主动出击，这个叫文定还不知道今后会使些什么阴暗的手段，她必须挑明觉察才行，今后文定在搞事也有由头把自己撇干净。

两人说了一阵后，钟不二才让人把那个被俘虏的女孩给拖过来，李幼白如法炮制，刻意掩盖自己使用暗夜飘香的动作，剑狂和钟不二看着，但也拿捏不准李幼白的具体动作。

小六年纪并不大，又没练过武功，平凡至极的普通人。

要是没有战争，她应该就是个乡下的种地丫头而已，等到成年，便会被家里人许配给同村的某户人家做媳妇，生儿育女，勉强温饱或是痛苦的度过这一生。

而此刻，  她的身份将注定让她与这种平凡的日子渐行渐远了。

根据钟不二的提问，小六在李幼白的压制下交代了大石岗内的大概情报。

由于她是个孩子，知道东西不多，仅仅能够让钟不二与剑狂对大石岗内的人数做个判断，加之有顾有文在，大石岗内能够作战的力量大概是有个轮廓了，总而言之，聊胜于无。

钟不二赶紧书信一份交于亲卫让其送走，随后叫退了营帐里的外人，名叫小六的俘虏被押送出去暂时留了一条性命。

此时，距离清晨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那文定说，你与他有灭门之仇，此事怎么说，李白，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在想什么。”钟不二言语中有点严厉。

李幼白斟酌后回话说：“不算大不了的事，此人...钟军候可曾听四年前清河大案，若是我猜测不错，此人应当是某位受到牵连的官员子嗣。”

钟不二点头，这种事情他肯定知道，当时粮价甚高，民间沸沸扬扬，军队里也不好过，将士们清汤寡水的还要打仗，伙食上也不比从前，都是那些文官和商户搞的鬼。

言尽于此，钟不二也不问了，挥手让李幼白离去。

待她走后，剑狂对钟不二道：“实话说，此人武艺，才学都在你我之上，理应跟随左路军剿灭逆党才对，对付区区中路武林，没必要单独派遣他一人过来，适才那个文定说的事，应该是真的吧？”

钟不二端起面前桌上冷下的清水饮上一口，“此战事关重大，任何细微末节都不能掉以轻心，如今外忧内患，那群文臣在陛下耳边叨扰，倘若此战败走，我们将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了。

你清楚的，朝中文臣党羽站燕王的很多，你我之流的旧党式微了。”

说起朝中之事，身在朝局旋涡外的两人也是头痛。

自从离开营帐后，风铃发现小白情绪貌似有些低落，她跟在后头没吭声。

走了几步，冬日的天光来得很晚，但她们处在的山窝处地势不低，远方平原，隐约的光芒已经在亮起了。

那是一条刺眼而炫目的金线，小白就那样站在满是风雪的山坡上，青丝飞舞，她手里拿着之前在营帐里展示出来的宝剑，慢慢举过头顶，让天边的光亮照到剑身反射出耀眼的光斑来。

“风铃啊...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李幼白看着手里的剑，刺目的光线让她恍惚。

风铃慢慢走到她身边，陪着她看向远处的天际，吐着白雾问：“很重要吗？”

李幼白把剑放下收进剑袋里，心头那古怪的失落与悲伤才散去，她松了口气，不确定的摇头，“不清楚，因为我忘记了，不过，总觉得是让我很在意的事。”

风铃认真且仔细的想了一会，转过身看向李幼白，此时的李幼白难掩脸上的柔弱，或许在这一刻，她才是哪个名叫李幼白的女子。

风铃个子高挑，她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抬手按在李幼白脑袋上揉了揉。

“我小时候也曾像你一样，看着熟悉的族人，朋友，姐妹一个个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死去，惶恐不安，不过那又怎样，到头来他们还是不在了。”

风铃收起手来撩去额前被雪风吹乱的发丝，目光移开再次看向还未升起的太阳，眸光发狠，同时又有点哀伤。

“当逝去的不会在拥有，我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尽量不要忘记。小白，你认为呢？”

李幼白扭头看她，忽而噗嗤笑出声来，难得能从粗俗的姑娘嘴里听到一些挺有道理的话，她想了片刻，倒也是如此。

“回去休息一会吧，天亮之后要赶路了，大石岗里武者不少，提起精神，可不要让自己再受伤了。”

风铃转过身，发现小白在往营帐回去了，赶紧追上去，“等等！你意思是我会受伤，不过是丢了一条手臂而已，又不是丢掉性命。”

李幼白挑了下眉头，“呵，希望你不要死在我之前。”

说罢也没等风铃跟上，自顾自的继续走远了。

风铃顿住脚步，听着风声，她喃喃道：“希望在我死之前，你可别死掉了啊。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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